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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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6)初見南陽(下)

商成登時就楞住了,他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倒不是因為問題本身而愣怔,而是因為禾荼說話時的口氣和腔調。無論是在燕山還是在京師,知道他出家當過和尚的人都不在少數,不僅背後議論的人多,好奇找他當麵打聽也有,可不管發問的人是上柱國將軍還是六部侍郎,他也從來沒有遇見一個象眼前的青年僧人這樣的人!這無禮的言辭,這咄咄逼人的口氣……嘿,這和尚還當是在提審犯人麽?

他端起瓷盞先呷了茶水,然後才對南陽說:“都是陳年舊事了,要不是青鸞道長提及,我自己都快記不清了。”他慢慢地放下了碗盞,就象對不堪回首的往事無比感慨似的長長籲了口氣,仿佛是不經意間瞥了禾荼一眼,旋即又低下頭去。他這是在給禾荼留餘地,同時也是在暗示和尚適可而止。他想,既然這個和尚小有名氣,又和南陽公主這樣的人來往密切,那麽再不曉事也該明白一點:自己能四平八穩地坐在這書房裏,對南陽又是不冷不熱的態度,不用問,自己的身份和來曆必然都不平常,這個時候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禾荼心裏就該有一個掂量。

可禾荼顯然不是商成想象中的聰明人。他臉上掛著假笑,馬上又問道:“商公是不願提往事,還是不能說往事?”

商成垂下眼瞼,神情冷漠地凝視著牆角才擺下的一個火盆,過了半天才口氣淡淡地說:“就算是不能說吧。”

就算是瞎子,現在也能從商成的語氣裏聽出他對自己出家又還俗的事情很忌諱。換作其他人,即便是出於禮貌,這個時候也無論如何都不會追問下去。可禾荼顯然沒有意識到一點。他瞪視著商成看了良久,輕笑一聲悠然說道:“我朝崇佛,當年太宗皇帝就曾寄身釋盧信誠心禮佛,高宗以下,曆代聖君宗室在家修行者不知凡幾,是以出家為僧向來就被官民視為大正磊落之事。卻不知商公因為何故,須得如此藏頭畏尾吞吐少言?”

他一臉的春風淺笑,說話聲音也不大,煦風拂柳般娓娓道來,似乎是老友重逢溫言敘舊,南陽初時也不大在意,隻是笑吟吟地看商成如何應付,等聽出禾荼話中暗藏的惡毒嘲諷再想喝阻,卻哪裏來得及。就是侍立在門邊的皎兒也聽出話裏的意思不對勁,嚇得心頭嗶嗶亂跳,礙於身份又不能阻止,驚慌旁皇又無計可施,隻能板著蒼白的小臉蛋,使勁大睜著眼睛泥塑石胎般地望著對麵壁邊的書架……

商成卻沒什麽表情。他仿佛根本就沒聽明白禾荼話裏還有話,甚至就沒有抬頭,自顧自地取出銀盒換藥綿。這屋子裏燒著幾盆火,雖然都是用的最上等木炭,可炭氣還是越來越重,薰得他眼睛很不好受。他實在是不想同禾荼多糾纏。難道這和尚真以為勾搭上個公主,就漲了自己的身份麽?就非得用這種無聊的事情在情人麵前抬高自己的身價?他都想狠狠地刺這家夥幾句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好歹南陽也是陳璞的姐姐,不看僧麵看佛麵,總得給陳璞留幾分情麵。

哼!要不是看在陳璞的情麵上,他真想馬上就拂袖而去!

他不說話,禾荼就以為是他膽怯了,冷笑一聲繼續說:“難道說商公還真有不可對人言之事?”

這話說得實在是太過分了,連南陽都聽不下去。她正要出聲嗬斥,就見商成手指點了點禾荼,搖頭嗬嗬一笑說道:“狂僧……”

“商公說得不錯,這和尚確實就是個狂僧!”門簾一挑,文士裝束的陳璞應聲走進來,立在門邊先朝商成拱手,“臨時有事,勞動子達久候,璞之過矣。”又對南陽說,“姐姐也來了?”斜睨了一眼站起來恭迎自己的禾荼,心裏就象吃了個蒼蠅一般要多膩味有多膩味,滿心想著不搭理這個人,可二十年中養成的天家華貴儀態和莊重涵養怎麽可能說忘就忘?她就是再生氣,無禮失儀的事情也做不出來,點個頭胡亂拱了拱手算是還禮,用目光指使著皎兒把座椅換了個位置,就在南陽和商成之間坐下。

她從皎兒手裏接過茶壺,先給商成續上茶水,笑著問道:“你的事情辦好了?”

商成本來是想教訓禾荼幾句的,被她這麽一打岔,索性也就算了,便點頭說:“都辦妥了。”

“幾時回去?”

商成沒馬上說話,先瞧了門口的廖雉一眼。十來天都沒廖雉的消息,他還以為廖雉中途改主意了。可現在已經看見廖雉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就知道這姑娘是鐵了心要和田小五相好,微微對她一點頭,笑對陳璞說:“還有一件大事沒辦。等這事辦妥之後就走。”廖雉立刻就鬆了口氣。他繼續說道,“不過這事還得你也點個頭。”

陳璞也給南陽添了茶水,聽他這樣說,就回頭問他:“什麽事?”

商成說:“現在還不能說。總之是件好事。”

他說的是實話。這是廖雉的終身大事,又是她首先提出來的,所以在她的父母點頭應允之前,他確實不能把這事拿出來亂張揚。就算這事成了,他也得替廖雉隱瞞,不然傳出去的話,姑娘的臉麵和廖家的名聲就難免有點不好聽。況且這屋子裏還有外人一一廖雉陳璞她們當然不算一一他就更不能說。

陳璞大概已經知道他要去廖家提親的事,抿嘴一笑就不再問,回過身對南陽說:“我剛才進內城一趟,母妃賜下一些衣物香茶和首飾,講明是你我各人一半;我本來說罷了找人給你送去。姐姐來了正巧,去的時候恰好帶上。”

南陽對這些小物什不感興趣,支應了一聲就問陳璞:“胭脂奴,你和商公是舊相識,可知道商公是在哪裏出的家,又是在哪裏受的戒?”她乜了一眼禾荼,又說,“剛才大和尚正在和商公攀情誼,可商公卻不搭理這‘狂僧’。”

陳璞很不滿地看了南洋一眼。她對自己的姐姐實在是太了解了。南洋顯然就是在挑唆禾荼去招惹商瞎子。她忍不住想點醒姐姐和禾荼一聲,這人他們招惹不起。這可不是一般官吏,而是衛鎮大將,連左右宰相見麵都要禮讓三分的人物,別說一個守寡公主和一個狷狂和尚招惹不起,就是平常的皇子親王等閑也不敢得罪這個人!再說,這個人不僅很得蕭堅看重,聽說宰相公廨對他的評價也是極高,就連……

想到這裏,她一下掐斷了自己的思路。

她同樣笑吟吟地乜了正在口若懸河對著商成指手畫腳的禾荼一眼,起身吩咐人在前廳擺布酒宴。嗯,這狂僧要是沒眼力自己去找死,她可不會去救他!

禾荼並不是沒有眼色的人。他是益州人,六歲就在佛刹建元寺出家,拜在高僧諸行座下學佛;十三歲隨法師移座成都大慈寺,專修《瑜伽師地論》和《華嚴經》,二十一歲時就因為在長安西陵寺開講“三界唯心萬法唯識”而轟動一時。此後一直駐錫長安,直到今天春天才被奉安寺禮請至上京講佛,旋即便以“唯識耐煩說”和茶藝、文章及佛畫而名聲鵲起。這個眉清目秀相貌俊朗的青年僧人既有眼光,又有文采,還有辯才,而且多才多藝,風流倜儻且熟撚塵俗間的進退章法,要說他瞧不出商成的來路蹊蹺,那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可禾荼有一樁事不好,那就是對信仰太過執著,特別是對那些還俗的僧侶,更是竭盡全力地挖苦打擊一一這就是他為什麽突然針對商成的原因……

商成當然不可能完全知道禾荼的這些經曆。他隻是記得別人和他說過,這和尚出家受戒的寺廟是成都大慈寺。因為他讀研究生時的課題方向是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相互交叉和相互滲透,而宗教又是唯心主義的重要體現,所以他趁假期時去過成都大慈寺幾趟,知道那是唐玄奘的受戒寺;而唐玄奘,又是法相唯識宗的創始人。可想而知,這禾荼和尚大概也是唯識宗,堅信“法相唯識”和“萬法唯識”……他大略了解唯識宗的理論,也看過幾本這個宗派的典籍,不過現在可不是辯法的時候。他既沒興趣去講自己編造出來的故事,也沒興趣去告訴禾荼自己其實不是和尚。

事實上,他現在已經快因為禾荼的糾纏而失去耐心了。

他不是空談家,更不是思想家,他實在不願意坐在這裏聽一個佛教的狂熱信仰者扯淡!特別是這個家夥還對他有成見!

禾荼卻把他的沉默與不耐煩看成了自己的勝利。為了慶賀這場讓對手啞口無言的辯論,誌得意滿中他甚至隨口吟了一支從坊間聽來的小詞:

“燭淚,

燭淚,

無聲驚悸鬼魅。

雲板低沉招魂,

月沉夜盡驚人。

人驚,

人驚,

鍾馗一至現形。”

這支小令一出口,在座的南陽和吩咐完下人預備酒宴轉來的陳璞嚇出一身冷汗,立在門首的廖雉和皎兒更是麵如土色半點聲都不敢吭。屋子裏頓時變得死一般沉寂。天!這和尚真就不怕死,竟敢當麵戲弄朝廷的衛鎮提督?!

商成似笑非笑地捧著茶盞,直到禾荼把一支小令誦完才慢慢把茶盞放好。他兩隻手指捺著矮幾上濺落的幾滴水漬,頭沒抬緩緩說道:“你的確是個狂僧。你知道我是誰不?”

無論商成是暴跳如雷或者拳腳擗踴,禾荼都有所準備,可商成這樣不冷不熱地一句話,卻大出他的意料。他想譏諷一句“不過是個貪戀紅塵的半腳僧”,誰知道剛剛張開嘴,就被商成深沉的目光罩住,一股無形的壓力刹那間就教他連呼吸都覺得艱難。

商成卻沒有即刻把話接下去。手指壓著水漬,堅定而緩慢地把那灘茶水推出矮幾。幾顆晶瑩剔透的水滴跌在地下的青磚上,就象幾記重錘敲在陳璞幾個人的心尖上,霎時間人人心頭不由自主就湧起同一個念頭:禾荼休矣!

“你不知道我是誰,就敢吟唱這樣的詞句?知道不,憑你剛才念的這首詞,我就是現在在這公主府邸的書房裏把你一刀劈兩片,也沒人敢出來說我做得不對!剁了你,”商成把手指在袍子上抹了抹,嘴角流露出一絲譏誚的笑容。“就和殺隻雞沒什麽兩樣。”

他拍了拍手站起來,再沒去看滿頭大汗癱軟在座椅裏的禾荼,也沒去看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的南陽,隻朝著兀自出神發楞的陳璞拱了拱手:

“長沙公主有心,這茶確實不錯。我看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另外還有點事,飯就不吃了。告辭!”

說完也不等陳璞還禮,掀了簾子邁開大步就走。等陳璞醒過神追出書房的門,長長的廡廊下哪裏還看得見商成的影子……

她鐵青著臉走回來,也沒理會自己的姐姐,指著禾荼下令:“來人!把這個狂僧打出去!傳我的令,這人再敢出現在平原地麵一一”她瞪著禾荼,眼睛裏幾乎噴出火來,咬著牙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話,“一一就按亂軍罪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