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屏風後傳來一陣不疾不徐的腳步聲自遠而近,本來就清幽安靜的含元殿立時變得愈加地肅穆安詳,仕女和小黃門躬腰控背一聲不吭,十一公公緊跑幾步站到禦案邊的立柱側,雙臂耷垂深深地埋下頭。看他們如此小心恭謹,商成不由得又是一陣緊張,吞著口水想瞧一下即將出現的東元帝是什麽樣子,偏偏目光就象焊在禦座的龍頭扶手上一樣,再也挪不開,隻看見一個穿絳色錦服的人影踏上三階禦台在龍首椅上坐下,接著又看見屏風後轉出七八個紅袍官員,依著官階職位各自找著座位側身靜立,然後,就象有什麽人無聲地發了一個號令,所有人一起給禦座上的東元帝行覲見禮。
商成現在哪裏還記得起禮部司曹翻來覆去給他說了不知多少遍的朝禮。好在麵前就有榜樣,別人怎麽做,他就希哩糊塗地跟著學,拜手五揖禮畢正要直起身,就聽禦座上的人不冷不淡地說“好啦,都坐下吧。”他這才想起來,要是皇帝不吭聲,那做臣子的就不能抬起腰杆,更不能抬頭……
看湯行張樸還有老帥蕭堅和幾位副相尚書都落了座,他也想坐下時,就又聽東元帝說:
“這位將軍就是燕山假督吧?”
“職下一一”商成盯著龍頭扶手跨前一步雙腿一並,甩起右臂握拳抵胸行個軍禮,朗聲道,“一一燕山衛假職提督、燕山中軍司馬商成,覲見陛下!”聲音大得連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禦台上的東元帝大概也被他的聲音驚怔住了,頓了頓才樂嗬嗬笑道:“……真是個猛將軍。”他停下話,大概是在案子上找什麽東西,隨即又說道,“剛才我和幾位大臣還在說道你。給你看一樣東西一一這,你認識是什麽物事不?”
十一公公一溜小跑著取了個小物件,雙手捧著繞過台子遞到商成麵前。是個金燦燦的鐲子,還嵌著四顆紅紅綠綠的大寶石。
商成不知道皇帝是什麽意思,就把鐲子拿起來仔細看了看。金鐲子很粗,顯然不是給女人戴的東西;做工也不精致,表麵上的花紋有深有淺有粗有細,明顯不是中原作坊的匠人手藝;瞄著花紋的輪廓形狀看過去,鐲子上刻的動物倒有象一頭正撒開四蹄奔騰跳躍的狗或者狼……和這差不多的東西他在石頭那裏見過不知道多少次。不僅如此,眼前這個金鐲的來曆他也約莫能估想出來。既然東元帝說剛才還在和人議論自己,又特意讓自己看這個金鐲,那毫無疑問,這就是前段時間張紹他們在留鎮繳獲的戰利品,說不定連它主人的身份都查出來了一一肯定是個不得了的大家夥!
他把鐲子還給十一公公,再行個禮,望著龍首微微傾身說道:“……稟聖上一一這是突竭茨人的東西。”借十一公公把手鐲放在禦案上的機會,他悄悄地瞄了東元帝一眼。
東元帝大概有五十歲上下,戴一頂嵌白玉的烏紗軟腳襆頭,絳色錦袍外罩著件短袖狐毫夾衣,清臒的麵龐上班駁的胡須梳理得絲毫不亂,細眉長目一雙黑漆漆的瞳仁炯炯有神一一看起來完全就是個博覽群書的學者,坐在禦座裏手裏握著金鐲,饒有興致地問道:“你說得如此篤定,是不是以前見過?”
“是。”
此話一出,不僅東元帝一聲驚噫,在座的幾位宰相尚書也是相顧嘩然。眼下能坐在這裏的人無一不是見多識廣,可要不看燕山衛關於九月戰果的詳細呈文和戰利品明細,任誰都認不出這是什麽東西一一哪知道商瞎子竟然就說見過?
東元帝立刻追問道:“你在哪裏看見過?”
“去年秋初,臣下屬的一位軍官在阿勒古河突圍時得過一個差不多模樣的鐲子……”
“嗯?”東元皇帝的聲音更見疑惑。“去年就有過繳獲?朕怎麽會沒聽說?”
坐在右首的蕭堅不安在座椅裏挪動了一下。商成搶在他站起來作辯解之前先說道:“稟聖上一一不是繳獲的戰利品。當時臣的隊伍是趁夜突圍……”他就把當時石頭找到鐲子的前後經過都敘述了一番,末了說,“……因為隻有半截斷臂,根本無法確認敵人的身份,所以到莫幹寨之後就沒有給趙校尉請功,也沒把那鐲子當成繳獲。”
“那個鐲子現在在哪裏?”
“……沒了。”
沒了?殿堂上突然安靜下來。好端端的金鐲怎麽就會沒了?
東元帝神情蕭瑟地長歎了一口氣,無比惋惜地說:“可惜,太可惜了……唉!”不知道是在感慨趙石頭的功勞,還是在憑悼那個被匠人融了的金鐲,他又咂著嘴唇輕輕歎息一聲,才又說道,“子達知道這物件的來路不?”
商成躊躇了一下,說:“啟聖上一一臣……臣冒昧揣測,聖上手裏的鐲子,或許就是九月中我燕山衛軍在留鎮的那個繳獲。”
東元帝眼中倏地閃過一道光。他深深地凝視商成一眼,很快又把目光收回去重新落在鐲子上,審視良久籲了口長氣,喟然說道:“你的眼光不錯,這確實是燕山衛六百裏加急傳送到京的東西。張紹能幹,竟然從俘虜嘴裏查出了這東西的來曆一一這是突竭茨王族才能佩帶的物什,叫‘舍骨魯’;張紹他們打死的那個突竭茨人,是東廬穀王的第四子蘇烏。”
商成的神色一下就變得無比黯淡。他現在把石頭恨得咬牙切齒,恨不能把這家夥一把手捏死!唉,他早就猜想這鐲子稀罕,最少也是突竭茨大貴族才能擁有的東西,說不定還是突竭茨用來辨識王族身份的證明。他勸過石頭好幾回,讓他務必要把鐲子留下,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能派上大用場。可誰料想石頭嘴上答應得好聽,沒過身就想把東西送給他那個相好。雖然那女的還算懂事理,見這東西太貴重,壓根就不敢收,可石頭嗜賭,撲鋪裏輸急了眼就把寶石都撬下償賭債,最後連鐲子也被他賣進了金銀器作坊。現在好了,總算知道鐲子的來曆了,可石頭手裏的鐲子也沒了,連帶著一份大功勞也長翅膀飛了……
看著東元帝手裏的金鐲,他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活該這狗東西倒黴!讓他賭,讓他玩女人,讓他聽不進去勸告!
恨鐵不成鋼啊!
他默默地歎口氣。現在說什麽都晚了,連補救都沒辦法補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