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是文沐,仲山的臉上不由得露出了一點笑容。大概是因為兩個人都有過或者曾經有過科舉功名,能找到共同語言,或許是因為兩個人的家世和少年時的經曆很有一些相同的緣故,所以自從前年在北鄭結識之後,他和文沐的私交一直就很好。即便後來發生了一些事,讓仲山的好兄弟趙石頭對文沐頗有微辭,但仲山自己卻並沒有因此而和文沐疏遠,不管是文沐去留鎮還是他回燕州,隻要有時間,他們總會聚在一起吃頓飯說說話。
文沐牽馬走過來,笑著說:“遠遠的我就看見你了。”他肩頭上挎著個鼓鼓的皮褡褳,走一步褡褳裏就嘩啦嘩啦響,馬背上三條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層疊摞在一堆,鞍韉一邊掛著兩卷絹帛,另外一邊係著個羊腿。大概是路走得急,他說話都帶點喘氣聲,“喊了好幾聲,你也不答應。”說著就抹了把額頭,順手在褡褳上擦了一把。
仲山先把馬拉到一邊讓開出城的道路,然後才說:“我一回來就到衛府找過你,他們說你到渤海衛出公差了。”
“去了趟薊州,昨天才回來。”文沐說。他看仲山不住地瞅馬背上的物什,就道,“這是衛署給各個衙門派發的例外年節。看著東西多,其實不值多少,連錢帶物還不及千把錢。別人早就拿回家了,就我還沒領,今天一去衙門司務就在催……”
“你婆……婆娘怎沒去領?”仲山有點奇怪。
文沐咧著嘴笑起來:“她是鄉下人,不敢去衙門,也怕見官上的人……”
仲山一下就樂了,揶揄說:“那她還嫁個官家人?”一邊說,他一邊瞧了眼文沐身上的青色戎常服。從他前年認識文沐到現在,文沐的勳銜一直沒什麽變化,到現在還是個正八品懷化副尉。不過,雖然文沐的武秩沒什麽變化,職務卻從衛府知兵司的一個很平常的主簿調換作府前副詹事。說起來,衛府的府前副詹事也隻是個八品職司,和文沐的勳銜正好相符,不過這卻是衛府中的一個非常緊要的職務,可以接觸到軍務上的許多機密,有些象仲山這樣的旅帥都不清楚的事,副詹事就能知聞和參與。另外,前任府前詹事被調去右軍任司馬督尉以後,詹事一職就長期空缺,眼下文沐突然做了副詹事,難免讓人有所猜測一一這多半是張紹在為文沐下一步接任詹事做鋪墊……
他隨口問道:“你去薊州幹什麽?”
文沐沒有答話,而是反問他:“你現在是去哪裏?”
“回家。”
文沐迷惑地問:“你家不是在城裏麽,怎麽朝城外走?”他這趟去渤海衛前後個把月,還不知道仲山在雁鳧鎮買地的事。聽仲山說了,便點著頭說,“我知道那地方。”又問,“你這就要回去?”
仲山抬頭看了看天。天色愈加陰暗了。無邊無際的烏雲徹底侵占了天空,黑沉沉地壓在城牆上方。一隻孤零零的寒鴉從頭頂上飛過,呱呱地啼叫著,拚命扇著翅膀朝遠處輪廓模糊的佛塔飛去。風已經停了;寒雨夾著尾指大的雪花無聲地飄灑下來。他在肚子裏咒罵了一聲這鬼天氣!
“先去我那裏避避雨雪再走。”文沐說。
仲山很高興地答應了。他也正想找個人說說話。
文沐的家就在緊靠城牆的一條窄巷裏。巷子不深,前後不到百十步,除了家家戶戶都有個飛簷小門樓之外,兩旁一座連一座的泥垣院落和別處的差別也不大,房屋都是半泥半瓦,除了兩三戶的院子能看出新近整飭過的痕跡之外,不少家的瓦片上都有衰敗的枯蒿和黑黢黢的茅霜,牆上也拿新泥糊得灰一棱黃一片,看上去似乎有些潦倒的模樣。但是每家院落都收拾得很幹淨,柴禾也都整整齊齊地碼在灶房邊,有些家還有為柴堆遮擋風雨的小席蓬,這就和普通人家大不一樣。也就是這樣一條帶點異樣的極平常小巷子,道路卻修得不錯,雖然不是石板道,可能並過兩輛車的土路不知道被人在底下墊了幾層炭渣又夯實過幾回,接連幾天的小雨雪並沒讓路麵翻起多少泥濘,路上也看不到幾條牛車馬車碾過之後留下的深溝,腳踩在上麵還有一種硬實感。
文沐看他低頭踏步試路麵,又抬頭四處打量,就笑著給他作解釋:“這些屋子院落都是衛署各衙門的官產,住的也都是衛署各個衙門裏有點職司的人。路是秋天裏才修的。今年修三州官道時,管錢糧調撥的是衛牧時王主事讓人翻修的,不然這條道就爛得沒法走人,一到落雨天,稀泥能沒到踝骨,馬車都過不去。”他漫手指了指前麵,“就是那家,王主事就住那裏……”
仲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連幾家人院落門口的模樣都差不多少,也不知道文沐說的到底是哪戶人,胡亂地點了下頭,繼續聽文沐說。
“……本來是想修成石板道,石料都拉來了,匠人也請好了,都快開工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家夥多嘴,事情竟然被巡察司給知道了,結果路修不成不說,王主事也為這事挨了頓斥責。後來才聽說是別處住公房的官員裏有人眼紅這條道,所以跑去巡察司那裏誣告王主事在錢糧上動了手腳……”
“那他到底動過手腳沒有?”
“他要是動過手腳,現在還能住在這裏?巡察使狄栩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強驢脾氣帶瘋狗性情,沒事都想找人亂咬幾口,王主事真要有手腳不幹淨的地方,落他手裏還能有個好?”文沐多少有點刻薄地說道。去年他逃回燕山時被稽核勘驗過兩次,很吃了一些苦頭,所以對巡察司的人沒有半點的好感。
仲山剛剛有點好轉的心情又變得沉重起來。他絕對讚同文沐的話。他的朋友管宣花了半年多時間才逃回燕山,可就是因為在阿勒古河兵敗時做了幾天俘虜,便被人活活逼死在枋州巡察司衙門的監號裏!管宣的含屈而死讓他對這個大門外擺布著兩頭石雕狴犴獸的衙門無比地憤怒!
文沐的家很快就到了。
文沐的妻子薛三娘聽見動靜,走出來迎接他們。她認識仲山,看他拎著兩個沉甸甸的麻布口袋蹣跚著腳步朝偏屋裏走,想攔又不敢伸手,趕緊說:“叔叔,趕緊放下!你是大將軍,這粗笨活計讓我來做!”仲山和文沐是同歲,不過小著月份,所以稱呼三娘為嫂嫂。他沒停下腳步,笑說:“瞧嫂嫂說的話一一什麽大將軍不大將軍!倒回去兩年,我也是個守烽火台的粗邊兵。再說,這點不點的小玩意還能把人壓死?”進偏屋把麻包在米櫃邊牆角放好,文沐拴好馬,牽著土娃的手也過來了。他把皮褡褳和兩卷絹布朝三娘手裏一塞,說:“別羅嗦了。家裏有什麽好茶沒有,有就趕緊去燒壺好茶湯。仲山兄弟不愛喝苦茶,隻喝茶湯!”
三娘答應一聲,領著土娃去了。
文沐招呼仲山到堂屋裏說話。
仲山在堂屋裏坐下,正要開口詢問文沐渤海之行的見聞,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門邊角落裏的小木凳上竟然還坐著一個麵孔蒼白披頭散發的女人,都爬到嘴邊的話登時就被他咽了回去。他低下頭,借著整理衣衫的機會飛快地打量那女人一眼一一二十多歲年紀,麵龐蒼白得有點嚇人,仿佛塗了一層白灰般毫無血色,尤其是那雙眼睛,死氣沉沉地沒有丁點的生氣,直勾勾地盯著門簾布眨也不眨一下。不過,瞧著眉眼長相倒象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文沐坐下又馬上站起來,走到門邊說:“姐,你怎麽又不在屋子裏好好靜養了?”
這是文沐的姐姐?仲山驚訝地快合不上嘴了。他馬上反應過來,這是薛三娘的姐姐;怪不得他會覺得這女人麵善。可是,薛二娘不是在雁鳧鎮麽,怎麽跑來文沐家了,而且還是這麽一副嚇人的模樣?
他揣著一肚皮的疑問,卻又不好問,隻有裝著沒留意的模樣把袍角袖口腰帶都慢慢地整理一遍,最後連褲子上的褶皺都條條棱棱地理順直了,就要找東西去刮靴幫上濺的泥點了,薛三娘終於端著煮好的茶湯進來了。
三娘的到來不僅救了仲山,更是救了她男人。文沐簡直就是劈手搶奪過她手裏的木托盤,神情尷尬地對仲山說:“……咱們去書房吧。”
仲山也很尷尬。要是知道來做客會撞見別人的家事,他無論如何都不會走這一趟。他馬上點頭說:“好!”他都不等文沐做出邀請,立刻站起來逃一樣地出了堂屋。
在書房裏,文沐唏噓著說起了薛二娘的事。
我們還記得,今年的三四月間,這個女人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等到七月的時候,她生了個九斤重的大胖小子。二娘不用說,她當然把娃娃愛得不行,而她男人,也就是雁鳧糧庫夥房的毛廚子,更是喜歡得不得了一一因為他生下來時就是九斤,現在二娘生的兒子也是九斤,那麽二小子就一定會繼承他的衣缽,成為一個好廚子!可是樂極生悲,上個月二娘喂奶時不小心把娃娃的額頭在炕沿上撞了一下,雖然當時吐口唾沫抹了抹哭兩事便沒事,誰知道半夜裏娃娃突然發熱病,渾身燒得滾燙,到最後哭都哭不出聲,半天時間都沒捱過去便悄沒聲地走了……痛失愛兒的二娘哭昏死過去好幾遭,再加男人的打罵和大婦的嘲笑,人一下就瘋癲了……
聽完二娘的故事,仲山沉默了很長時間。他的一位本家姑姑也是差不多的遭際,因為生了兩個兒子都沒能養住,就被婆家人給硬生生逼瘋;小時候,他天天看見那姑姑抱著截木頭在莊子裏走來走去,嘴裏翻來覆去地念叨著一句話:
“兒啊,娘在哩;兒啊,娘在哩……”
他吞了唾沫,吃力地把那個畫麵從腦子裏趕走,問道:“請大夫回來看過沒?”
文沐點頭說:“看過。以前比這還……”他歎息著搖搖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又說,“紮了幾天銀針才好一點。不過大夫也沒辦法。這是被魔魘住了……法事也做過,還是不見起色。”
仲山又沉默了。過了一會,他問道:“那她夫家……”話說到一半他就猛地煞住了口。他記起來薛二娘並不是那個什麽廚子的妻子,隻是個身份卑微的妾室,根本就談不上什麽夫家婆家。
文沐苦笑著搖了搖頭:“她是被大婦趕出來的。毛廚子已經把她的賣身契約撕了……”
這一下仲山有點驚訝了。那廚子竟然有那麽大的膽子,做事都不看看文沐的顏麵?
“就算毛廚子懼怕我,可他身邊有大婦不停地挑撥攛掇,火氣上頭,還會理會我這個八品芝麻官?恐怕就是因為有我和三娘在,那大婦才更把二娘看作眼中釘肉中刺,生怕毛廚子哪天就把她休了然後二娘扶正。何況二娘還生了個九斤的胖小子,這不是和大婦生養的兒子搶奪家產,還能是什麽?”
現在輪到仲山苦笑了。
“算了,不說這些事,越說心裏越不好受!”文沐給他的碗盞裏續上熱茶湯,說,“剛才你問我去薊州做什麽。那裏人多,我不能多,現在告訴你也無妨一一我去薊州,是去見渤海衛的武大將軍。”他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掂量斟酌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最終他還是決定把一部分實情告訴仲山。“翻過年,咱們就要對突竭茨人動手了。我這次去就是奉提督府的鈞令,向武大將軍通報咱們的行動方略,屆時要讓渤海配合一下,在邊境上搞點大規模佯動吸引突竭茨人的注意,必要的時候,也要他們出兵……”
“是春天?不是夏天?”仲山連忙追問。他和所有人都以為是夏天才動手,因為隻有過了春耕,隻有等到中原兵開拔過來,才有實力和突竭茨人再較量一回一一單憑燕山一衛的兵力,很難從草原上討到什麽好處!而且,春天打仗有個大毛病,農忙時節從哪裏征發民伕?
這個問題在當初製訂方略時就被提出來反複討論過,所以文沐很從容地給他做解釋:“可以征調一部分鄉勇。中路大概要用一萬二千民伕,東路要用兩萬到兩萬五千民伕,在燕山全境抽這麽點伕,對春耕的影響不算大。”
仲山一聽這兩個數字,立刻就明白文沐想告訴他的絕不僅僅是民伕這樣簡單的事情。他從文沐的話裏聽出不少言外之意。首先,戰事是分東西兩線,而不是集中兵力攻其一點;其次,即便中路一一顧名思義就是指燕中了一一即便中路軍的大庫設在留鎮,一萬二千伕也很有點單薄,能支撐的兵力也不多,顯然中路是起個牽製作用,東邊才是真正的重點!可是突竭茨人明年很可能要大舉進攻燕東,就靠燕東的李慎那兩萬多人馬,能守住就不錯了,還奢談什麽進攻?
文沐手指蘸了茶水在幾案上畫了兩個箭頭,一個遙遙指著“黑水”兩個字,一個箭頭延伸出去兜了個圈,包裹住“山左”兩個字,望著兀自蹙眉凝思的朋友微微一笑,伸手在桌案上寫了八個字:
“出其不意;攻其不備。”
仲山的眉頭倏地一挑,眼前豁然一亮。
好謀劃!好算計!
他一把抹亂案上的水漬字跡,抬起眼盯著文沐:
一一這是誰的籌畫?
文沐微笑著看著他:
一一你說呢?
“那,大將軍坐鎮東路,誰來指揮中路?是李慎還是西門勝,或者是張紹?”仲山問道。在他的心目中,商成自然會親自指揮東路的作戰,這事就和東路軍必然會擊潰突竭茨山左四部一樣,是鐵板釘釘般的事實。現在的關鍵是誰來指揮中路軍?他雖然渴望能加入東路軍去建功立業,可他自己也清楚這事完全沒可能;但是張紹草率,李慎剛愎,西門勝穩健有餘進取不足,都算不上是好統帥。他想來想去也尋思不出商成會任命誰來做這個中路軍統帥。總不可能是孫奐吧?那李慎和西門勝的臉麵朝哪裏擱?
“李慎在東,中路由大將軍親自掛帥……”
“可是……”仲山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望著文沐。他真不能理解商成到底是怎麽想的!東邊的戰事就和站在樹下伸手摘果子那樣簡單啊,剿了山左四部,潑天般大的功勞,商成怎麽就,就……
文沐耷拉下眼瞼,目光凝視著幾案上亂糟糟的水漬和缺筆少畫的字跡,慢慢地說道:“就是因為東邊的戰事簡單,子達才把這事交給李慎去辦。李慎再剛愎跋扈,按著方略去做總能辦到吧?再說,跋扈貪功也有跋扈貪功的好處,至少不會放著痛打落水狗的立功機會而躊躇不前。可中路軍進入草原之後的情況比東邊更加複雜,很多時候都需要臨機決斷,無論是李慎或者西門克之都無法勝任,也隻有子達才成……”
他這樣一說,仲山才總算明白了商成的良苦用心。可就算他懂得其中的道理,還是為商成感到不平。辛苦半天,最後卻給別人做了嫁衣;尤其是這嫁衣還是做給自己的對頭,這……這也太吃虧了!
文沐默然良久,才幽幽地說道:“總得有人吃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