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了一麵派兩個邊兵拿一小口袋青鹽去牧民那裏換幹牛肉和羊羔子,一麵把商成和幾個校尉請進指揮所。
說是指揮所,其實就是座用土坯木樁砌起來的茅草屋,簡陋破敗就象一座多少年沒有香火的小廟。大概是當初為了遮風雪避嚴寒,偌大一間房除了一扇厚木板門,連扇窗戶都沒有,晦暗幽深得差不多和黑夜差不多。幸好屋子正中的火塘裏還有稍許紅光,勉強能讓人把周圍瞧出個大致輪廓。即便是這樣,一個校尉還是被地下的一塊大石頭絆了個趔趄,一連踉蹌好幾步,要不是蘇紮手快拽了他一把,說不定這倒黴家夥能一頭撞到商成的背上。
沒有其他指揮所裏慣常看見的筆墨硯台,桌案上也沒文書,就隻有一張舊桌案,一把破木凳,還有幾塊圍著火塘胡亂堆放的大石頭,這就是指揮所裏的全部擺設。死不了把瘸腿木凳拽過來,抻袖子把凳子上的灰土撣了好幾遍,又壓著凳麵試看能不能座穩,就聽咯咯吧吧幾聲響,綁在一條凳子腿上的細麻繩應聲而斷,三條腿的凳子一歪就倒在火塘邊。
死不了一下突然患上牙疼病似的咧開了嘴。
商成倒沒在意,隨隨便便在一塊大石頭上坐下,又朝幾個幾個校尉招手說:“這石凳子不錯,一一暖和!來,不拘束,都坐下。史校尉,你也別站著。你這個主人要是不坐,我們這些做客的人也隻好陪你一起站了。”
死不了苦著臉說:“大人,你看這,這……”
商成無所謂地擺擺手,問他:“剛才你派去牧民那裏的兩個兵,我看著好象不是咱們中原人一一是混血……是胡人?”雖然那兩個邊兵也是黑頭發黑眼珠,可他們的臉部輪廓比平常人粗糙得多,廣額深目四方下巴,鼻梁又細又高,一看就覺得不象是東方人。
死不了笑起來。來孤台的不管是誰,頭一眼看見那兩兄弟都會這樣問。他朝火塘裏丟了幾塊幹牛糞,拿根木棍戳弄著火堆,說:“他們不是胡人,是正正經經的趙人,十多年前從西隴發配來的……”
“西隴?是西隴衛?”
“西隴衛原州府的。”死不了點了下頭,說,“都姓莫,是一個戶族的叔伯兄弟。聽他們自己說,祖上不是中原人。好象是唐朝的一個高什麽的將軍,在極西的一個什麽地方……”他擰著眉頭使勁想著那個地名。一個校尉插嘴說:“是不是高仙芝?在北廷打的那一仗?”
“對!好象就是這個高什麽的將軍!就是他帶兵在極西的地方和人打了兩仗,然後就當了個什麽什麽王。莫家兄弟的祖上當時是在敵人那邊,那個什麽仰,仰仗天朝一心向漢,聽說要和中原朝廷打仗,馬上就帶兵向高將軍投了誠,還向高將軍指出敵人的破綻,所以立了很大的功勞,最後當上了叫什麽越騎的大軍官。後來打完仗,就定居在原州了。”
也不知道是死不了嘴拙,還是他說書的本領欠佳,反正一個本該曲折離奇的故事被他講得不清不楚,火塘邊坐的一圈聽眾裏一半的人還是迷糊懵懂。好在商成對唐朝的曆史比較了解,也知道盛唐天寶年間大將高仙芝在中亞打的那幾場戰役,憑著記憶兩相比照,勉強算是聽明白了。不過他記得當時高仙芝的對手是大食軍隊,莫家兩兄弟的長相卻更象是歐洲地中海沿岸的希臘人或者意大利人;這似乎有點對不上號。但他馬上想到,死不了講述的故事可能也不是事情的本來麵目,而是莫家人在故意誇口,興許他們的老祖宗並不是陣前倒戈,而是被阿拉伯人裹挾上的戰場然後又做了唐軍的俘虜。
他伸手烤著火,又問道:“他們倆是犯了什麽罪,被發配了來了咱們燕山?”
“那倆笨蛋,兩笨蛋……好賭,輸急了就去別人家偷東西,結果,結果……”死不了咧著嘴吭吭哧哧笑了半天,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結果被人家察覺。天黑,看不見道,倆兄弟又一心隻顧著逃命,慌不擇路,一頭就栽進糞坑裏,被人守在坑邊吃了一夜的大糞……”
幾個校尉聽完都笑起來。
商成也是一個莞爾。他隨口問道:“他們去偷什麽?”
死不了的神色一下變得古怪起來,半天才扭扭捏捏地說:“他們,他們是去……偷牛。”
一個甘植寨的校尉笑著揶揄他說:“死不了,你咋不和大人說說你的故事?”
死不了橫了那校尉一眼。他是快二十年兵齡的老邊兵,雖然勳銜低,隻是個不入流的從九品,可在留鎮邊衛兩軍裏資曆比他還深的人基本沒有,所以壓根不怵這些八品校尉,地上摸了塊牛糞隨手朝那軍官扔過去,嘴裏罵了一句粗話說:“我有個屁的故事值得說道!”那軍官略一偏頭,牛糞砸在另外一個軍官腮幫子上,又惹來眾人一通哄笑。
商成想起來了,來的路上別人和他提過,死不了發配來燕山的罪名也是偷牛,就是當時這些軍官在他麵前說話不敢太放肆,他也沒心去細問,所以也隻是泛泛而知。看死不了的神情不象是真正著惱,就笑著說:“吃晌午還得等半天,不如就聽聽故事。史校尉,你說說看,你這牛是怎麽偷的?我可是聽說,你從來都說自己是被冤枉的。”
“就是冤枉啊!”死不了沒說話先歎了口氣,“我是真冤啊……”
死不了是平原府杞縣人,沒有大名,因為在戶族裏排行十七,所以小名十七也就是他的大名。他家在當地也算是個中戶,兄弟雖然多,可土地也不少,他十六歲討老婆分家另過的時候,還從家裏分了三間房和幾畝地。有房子有地,他的光景雖然稱不上殷實,可屯裏有糧櫃裏有錢,至不濟還能從爹娘那裏討幾文錢應急,再怎麽也不會餓肚子,所以小兩口的日子也過得和和美美。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有一樁事不好一一太貪酒。別人好酒是有事沒事喝上兩口,他卻是見不得那東西,眼睛一看見黃湯腳下就走不動道。小兩口十回爭嘴裏九回就是為了他這好酒的毛病。東元二年的春天,他一個嫡親的弟弟入贅鄰村,他跑去吃酒席,從晌午一喝就喝到傍晚,直到太陽落山才偏偏倒倒上路回家。臨進本村的時候屎尿急上來,就跑到路邊僻靜處去解手,誰知道輕鬆下來居然左找右尋都找不到自己的褲腰帶,醉眼迷朦之間晃眼看見樹上掛著根繩,順手就扯來拴在腰上,這一拴,就拴出了事……
到現在,史十七提起這事還唉聲歎氣:“我當時酒勁上頭,哪裏還看得清楚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頭牛?我前腳進家門,後腳牛的主人就引了一幫人來抓賊。大家給評個理,我這是不是偷牛?是個明白人就該知道,這不是我有心要去做那種見不得人的事,連杞縣衙門的縣令大老爺都明白我是冤枉的……”
商成默然半天,喟歎了一聲問他:“偷牛不算什麽大罪,打幾棍子枷上幾天就算完,怎麽就判了充軍戍邊?而且,既然官府都知曉你的冤屈,怎麽還把你辦成了發配?”
史十七苦笑著說:“我的運道差啊。這事要是早一年,或者晚上幾年,確實不算大罪過。可朝廷在那年春天才頒布了一個什麽什麽法,凡是偷牛的私自屠宰牛的都要重罰……”他拿著棍子捅火堆,半天才又說,“就是官上知道我有冤屈又能怎麽樣?原告不認這個理,衙門也沒辦法。您是不知道,那牛的主人和我們家是幾代人的過節,我自己送上門去讓他們解恨,那他們還不一口咬死我是偷牛的賊?”
“那你服刑期滿,怎不回去?”商成疑惑地問。偷牛再是重罪,也不可能判一輩子充軍吧?
史十七久久地凝視著火塘裏殷紅的火堆,半天才籲著長氣說:“我們史家有整整六代人沒吃過官司,到我這裏……我哪裏還有臉麵回去?”
商成本來還想問問史十七家裏的情況,想了想,還是沒有把這些傷人心的話問出來。
這個時候,先前跟隨兩個西隴籍邊兵去牧民那裏換牛羊肉的護衛回來了。他們帶回來一個消息:那群牧民的頭領就等在烽火台外麵,他們想得到商成的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