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頭顱裏的驟痛來得猛去得也快,雖然隱痛還是避免不了,但不管怎麽說,商成總算可以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紛繁變幻的軍務上。
他從痛苦中掙紮出來,立刻就注意到郭表臉上流露出的複雜表情和思索的眼神。
糟糕!他剛才都說了些什麽?他馬上就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拿破侖的故事還能胡亂編撰點瞎話蒙混過去,可編派太子的話怎麽解釋?自己好象還說了什麽太子大概是砷中毒,這話也能隨隨便便和旁人說?這不是自己給自己找事嘛!唉,自己也太粗心了,高興起來率情逸誌指畫山河,言談舉止之間總是犯這種毛病,怎麽就是改不過來呢?
他心裏懊悔得不得了,急忙中又找不出什麽話來為自己作解釋,隨手拿起本文書,說:“……再過一刻咱們就該開拔了。傍晚紮營,明天開戰……”到最後實在是說不下去了,他隻能勉強笑了笑便假裝低頭瀏覽卷案。因為慌亂,他一時都沒覺察出來自己把文書都拿顛倒了。
郭表也是心頭惶惑,聽商成前言不搭後語,努力定了下心神,擠出抹笑容說:“是啊,敵人截了道路,我看是不好對付……”說了兩句,連他自己都覺得言語淩亂辭不達意。抬起頭瞄了商成一眼,正好商成也是神情錯愕地打量他,視線交集四目相對,忍不住都是哈哈一笑。
商成指了指太陽穴,說:“頭疼的毛病又翻了。腦子裏刀攪一樣,自己都不曉得在說些什麽……”
郭表理解地笑了笑。大戰之前舉止失措行為反常的人,他見過不少,越是將軍統帥就越容易犯這樣的毛病一一沒有別的原因,隻是因為需要他們思考計較的事情遠比小校尉小兵要多得多,肩膀上擔負的責任也遠比下麵的人重,所謂“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大將儀表一一說句實話,他還真沒見過。比較起來,商成隻是在方寸鬥室之中“言辭小有錯亂”而已,至少這裏沒有旁人,也沒落了士氣擾了軍心……他轉過話題說:“孫仲山和段修,還是沒有消息。”
說到軍務,商成也就斂了笑容,說:“我知道了。”說著就把文書正過來,低頭瀏覽不言語。
郭表還以為他在思考孫仲山沒有音訊的事,可等了半天都沒有下文,才明白商成的心思並沒有放在這邊。他走到帳角給自己倒了盞熱水,端著碗並沒有喝,沉吟著說道:“要是孫仲山沒有找到段修,要是左營已經被徹底打垮……”他轉回身,神色凝重語氣沉重地說,“那我們現在望回走,或許還來得及。”
商成依舊沒有說話,取筆蘸墨簽寫了幾封文書,叫了值勤小校進來吩咐“交給文詹事讓他馬上處理”,這才對郭表說:“現在不能退,也沒辦法退。”為什麽不能退,他沒有給郭表做解釋。他也相信郭表並非沒有看到不能後退的原因;隻是因為兩個人的立足點不同,所以看問題的角度自然就有一些分歧。再怎麽說,郭表也隻是掛職燕山,戰後就要回京,他所審量的更多隻是一時一戰的得失,而自己卻需要考慮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如何與北方的“鄰居”打交道……
郭表端著水碗回來坐下,默了很長時間,才問道:“有個事情,我一直想不好……”
“什麽事?”商成把筆放下,問道。
“留鎮出兵,其實隻是個牽製作用,這場仗的重頭還是在燕東,在李慎奔襲白瀾河穀能打出個什麽結果。眼下敵人的主力已經向西,李慎的全勝也可以預期,打不打東廬穀王其實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郭表的話說到這裏便嘎然而止。他抬起頭,凝視著商成,等著商成給自己一個明確的答案。
這話說得有點刺耳,商成一時也不好回答。他很難一下就解釋清楚打東廬穀王的必要性。就這個事情而言,他確實是有自己的考慮。這個事情已經埋在他心裏很長一段時間了,確切地說,從他接手燕山衛以來,他就一直在考慮這個事情;而且,他也從來就沒有和別人討論過自己的想法。
他垂下眼瞼,目光深沉地盯著軍案上的一遝文書,良久才慢慢地說道:“說句心裏話,我很怕這個東廬穀王……”
怕東廬穀王?郭表眨著眼睛,有點不太明白商成的意思。商成當然不可能是個畏縮避戰的膽小鬼;事實上這個人的膽子比誰都大,不然也不會和三省六部打擂台,以一衛之力毅然決然地出兵草原。可是商成嘴裏的“怕”字又怎麽解釋?是害怕麽?不象;那麽是畏懼?也說不通;或許是敬畏吧?可是一個大趙的將軍怎麽會去敬畏突竭茨的東廬穀王呢?這又實在太荒唐了……
商成看出他是在琢磨,就笑道:“你就別瞎猜疑了。我就是害怕這個人而已。”
這下郭表明白了。他的臉色變得有點陰暗。很顯然,商成的話勾起他的一些不好的回憶。不得不說,前年的莫幹大敗,在他的心裏留下了揮之不去的陰影,至今他都還不敢去過多地回想那些場麵。和他一樣處境的還有許多人,他們都參與了那場戰事,也都因為那場戰事而背負上了沉重的枷鎖,不僅僅是精神上的枷鎖,也有肉體上的枷鎖……
商成非常理解郭表此時的心情。但是他又說不出什麽勸慰的話。這種心理上的負擔和精神上的折磨,是絕不可能依靠幾句空洞的言語或者喊幾句口號就能消解的,隻能依靠時間去衝淡,或者用一場徹徹底底的勝利來衝洗蕩滌。他同時也有點愧疚一一他不該去揭開那道傷疤。但是這沒有辦法,在將帥意見不一致與個人遭受點痛苦之間,他隻能根據眼前的局勢來做更加有利的選擇。
“過去這些年裏,燕山渤海兩衛以及定晉東各州,幾乎年年都有戰事,雖然互有勝敗,可是有一條你注意到沒有,在東元四年之後,敵人就很少在大規模的軍事衝突裏吃過什麽大虧,就算是在局麵上處在絕對的劣勢,我們最後也占不了什麽便宜。譬如東元十八年的燕東之戰,燕山衛出動了接近六十個營,共計兩萬六千多人,從端州屹縣到北鄭層層阻截處處設防,可一萬多的突竭茨人還是滿載而歸。那一戰燕山損失人口五萬,衛軍邊軍傷亡超過七千,代價如此高昂,收獲卻是乏善可陳,不過幾塊粗金牌子而已。為什麽出現這種情況?是咱們的士兵不能打,還是咱們的將領不稱職?”
郭表回答不上來。他也沒有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
好在商成很快就給出了答案。
“我以為,根本的原因就是這個東廬穀王!在這之前,突竭茨人的入寇,大都是無計劃的南下騷擾,目的僅僅在於人口和財富,而且南下的突竭茨各部之間既沒有聯係也沒有配合,所以咱們對付起來比較從容,也取得了一些不錯的戰果。可是,這個情況在東元四年之後完全改觀了。首先,敵人不再是漫無策略地四下出擊,而是有了一條清晰可辨的脈絡。東元七年之前,突竭茨右翼的威脅主要是在定晉衛,而對渤海和燕山兩衛采取警戒和小規模騷擾手段;七年到十三年,主要是在渤海衛;十三年之後,敵人把主攻方向擺在燕山……”
商成一邊說,郭表就順著他的話一邊回憶。事實和商成說的一模一樣,敵人的動作似乎並不是雜亂無章而是有跡可尋的。但是,突竭茨人為什麽會這樣做?這種持續不斷的軍事行動,對突竭茨人又有什麽好處?他不認為突竭茨人不停地大規模南下僅僅是為了貪圖大趙的人口和財富。三衛都是邊陲,富庶遠不及中原,敵人打兩個邊疆小城,能掠奪到多少東西?而且漢人也不是土生土長的草原牧民,雖然也能擺弄牲口,終歸無法象草原人那樣自如地放牧牛羊……
商成也不知道原因。可他以為,突竭茨人這樣做,必定有深層次的戰略企圖。可惜的是,至今為止,不管是邊疆四衛,或者是朝廷六部,都沒有這方麵的資料可以做判斷和參考。
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這個東廬穀王,他來到黑水城的目的,就是執行這個戰略計劃。所以商成才下決心要把這個家夥幹掉。而且是不惜一切代價也必須把這個東廬穀王幹掉。就算不為別的,僅僅是因為這個家夥已經讓一大批大趙的老帥少將們灰頭土臉談虎色變,也必須把這個家夥幹掉,不然今後誰和他碰上,都會未戰先怯三分一一這仗還怎麽打?而商成自己也對這個東廬穀王十二分的忌憚,因此才苦心積慮地周密布置,花了無數心血用了大半年光景設下如此一個圈套,就為了能一戰全其功,爭取讓這個禍害北邊三衛幾達二十年的罪魁禍首能從此消停下去!
郭表總算了解了商成的苦衷。是的,無論從哪方麵來說,象東廬穀王這樣的敵人,都絕對不能讓他留下來!
……當晚紮營之後,讓許多人望眼欲穿的左營終於來了消息。黑水西岸軍報奏捷,逐阿勒古五部七十裏,斬首三千餘枚;孫仲山分一部駐留以驅趕牽製殘敵,主力則遵軍令沿黑水北上,伺機渡河迂回敵後……
但是,左營的報捷文書裏也不全是好消息。原左營指揮、枋州軍司馬督尉、老將軍段修,在追擊完奴兒汗王時中箭墜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