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胡康親手捧著一碗白汽繚繞的熱麵湯送進上房,才知道他們鬧了個多大的笑話。人家要的是“熱湯”,不是磕了兩個雞子又撒了芝麻香油的熱麵湯;“熱湯”就是“熱水”。人家姑娘也不是餓了,而是想“沐浴洗塵”一一就是洗個澡。
鬧錯了?胡康一臉臉幾乎變成豬肝色。麵對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小丫頭,他低著腦袋,垂著手,不敢吱聲也不敢辯解,心裏別提有多麽地擔心。他的婆娘娃娃經年累月都在後院裏住著,不僅從來沒掏過一文錢,還時常在驛站裏沾點葷腥,這要是大人一時不高興尋自己的不是,他這個驛丞的安穩日子怕是過不下去了……
好在大人並不在意自己的過錯。不僅不追究,她還在那個明顯是她貼身丫鬟的小丫頭麵前替自己說了兩句好話,錯送的熱麵湯也留了下來,隻是叮囑自己,再燒一大鍋熱水;要是不麻煩的話,驛站裏的湯桶,能不能也拿熱水先涮洗一下……
胡康千恩萬謝地上房裏出來,立刻就給兩個聽牆根的驛丁一人一腳。他出醜犯錯全因為這倆笨蛋!這幸好是遇見個善心腸的大人,要是換個人,說不定就能招惹上什麽禍事!
“趕緊去燒熱湯!一一燒熱水!再他娘搞錯了,下半年驛站要用的糧食草料,你們就輪流去給我背!”
兩個同樣攥著兩把汗的驛丁一聲不吭就跑去後院的灶房燒火做水了。
胡康心有餘悸地朝上房瞥了一眼。上房的門敞著,大人在和她的丫鬟小聲說話,似乎是在責怪小丫頭;可不丫頭還有理得很,咯咯唧唧地強嘴反駁。呀!這小丫頭挺有膽量咧,和大人也敢這樣說話?他可不敢偷聽大人的話。但他也不能離得太遠。他想,萬一大人要是有什麽招呼使喚,而他又能立刻替大人排憂解難,那他豈不是就有機會來改正他剛才犯的過錯麽?所以他就急忙走到前後院之間的接簷下。這是個好地方,連通前後院,穿堂風刮得忽啦啦響,這才站定腳跟,就覺得渾身上下熱汗冷汗全都沒了。而且這地方不遠也不近,既不擔心大人懷疑他偷聽,還能聽到大人的招呼,真真是個好地方!
但是,一直到熱水燒好,兩個驛丁把洗澡桶還有熱水都送進去,又被小丫頭連推帶攘地趕出來,大人也沒有招呼他一聲。倒是小姑娘提了三串錢給他,說是繳的房錢飯錢和馬匹的草料錢。
這哪成呢?就算朝廷官吏往來定有份例,他也沒驗過大人的官憑和文書,可大人能留宿在這荒山小驛就是他們的福氣,哪裏還能再收大人的房錢?再說,這錢也給太多了……
“我家姑娘說了,多出來的錢,就算她請驛丞大人和兩位驛丁大哥吃茶了。”小丫頭說完,就進屋關上了門。
胡康捧著沉甸甸的三串製錢,和兩個驛丁麵麵相覷半天。他們在驛站做事多少年了,這種事還是頭一回遇見。呀!怪不得人家是上京禮部下來的大人哩,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就是知禮啊!
他搖頭感慨著,把三串錢扔給一個驛丁,說:“先收著,回頭我記上帳,等月底盤清了再分。”說著又把剛才見大人時換上的薄紗半袖短衫裹了裹緊,吸著涼氣仰起頭望天,嘴裏說道,“怪咧,我咋覺得有點冷颼颼的?”
他這樣一說,兩個驛丁也覺得身上有點涼,就隨著他抬頭望出去。
太陽早已經落山了。現在,隻有西邊的大崗子背後還有一小片通紅的晚霞在做最後的掙紮。幾片被霞光染紅的破碎雲彩,就象被什麽可怕的東西驅逐著一樣,爭先恐後地向西逃竄。一大片鍋底般烏黑的厚雲追逐在它們背後,張牙舞爪地向四麵八方鋪展,眼下已經籠罩住大半的天穹。天色愈加地昏暗了。肆虐了一天的暑熱仿佛隻是在一瞬間就消退得無影無蹤。大地上異常地寧靜。就連通常會在這個時候成群結隊出來覓食的燕子,眼下也都一反常態,全都呆在房簷下的泥草窩裏。這些黑色的小精靈大概是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動蕩,一直都在不安地啾啾鳴叫著……
“這天怕是有一場大雨哦?”胡康說。
“也該下了。再不下場透雨,井裏都怕打不上水了。”一個驛丁說。
他的話音還沒落,就象是在附和他一樣,沉重的雷聲就在黑雲根裏炸響了。隆隆的雷音中,東邊順著山穀就揚起了一道風,卷起漫山遍野的塵土枯草敗葉,鋪天蓋地陡牆一般地壓過來。風裏裹挾的沙塵石渣砸得門窗立柱刷刷直響,窗欞門扉啪啪亂抖。
三個人都轉過身避風頭,可還是被風沙迷得睜不開眼。胡康一頭嘟囔著“天爺,這雨怕是小不了!”一頭趕緊囑咐兩個手下趕緊去後院把堆糧食雜務的小屋顧看一下,“去看看前院幾間屋有沒有把門窗戶關好!多預備些油氈子石頭,怕風雨來得急,掀了屋頂!還有後麵的牲口蓬,記得都看看!還有草料堆,一定要用油氈子蓋好!記得多壓幾塊石頭,別讓風掀跑了!”自己回家拿了鬥笠,胳膊下夾了蓑衣就一路小跑著出了驛站,頂著風向東邊走。東邊集鎮口住著一戶孤寡人家,他有點放不下心。他不僅是這小驛站的驛丞,還是林西縣派在張果集的役頭……
等他查看過那戶人家再回到驛站,銅錢大小的雨早就連天扯地落下來。
他一進門,兩個一直在等候他的驛丁立刻合力把門關上。也就是開門關門的這麽一刹那,惡風一口就滅了油燈,帶著淒厲的呼嘯從小小的前堂裏穿室而過;屋裏不多的幾張桌幾條凳也是吱嘎做響東倒西歪。黑暗中貼壁的大櫃左右搖晃了好幾下,不是他手快隔著大案頭扶了一把,那大櫃子真會砸下來。
雨大,風也大。雨乘了風勢劈裏啪啦地到處亂砸,上了閂的驛站門嘭嘭嗵嗵亂響個不停。風卷了雨從門縫裏拚命地朝屋裏灌。就朝哪裏鑽。從門縫望出去,一道接一道的明晃晃閃電霎那之間映得山岡大地一片雪白,旋即又陷入更加深沉的黑暗。轟轟的雷音就象打在在人的頭頂上,驚得人幾乎站立不住。大地都在這一刻不停的雷鳴中顫栗搖晃……
三個人各自就近找了凳子坐下,都不說話,也沒人去點油燈。一明一暗的電閃雷暴中,三個人都在用沉默來表示自己對蒼天雷電的敬畏。
門外又是一片雪亮。
緊接著,就是一聲炸雷!
不知道怎麽高的,裹著濕衣服打哆嗦的胡康一下被這聲雷驚得跳了起來。雖然明知道黑暗中兩個驛丁不可能看清楚他的膽小舉動,他還是給自己尋了個理由:“……我怎麽聽見外麵好象有人打門呢?”真是奇怪了,他嘴裏這樣一說,耳朵裏倒還真就聽到了外麵有人在拍門。
“……開門!快點開門!快點!”
門外有人?
三個人趕忙下了閂,拉開門抹了滿臉滿眼的雨水一看,登時都倒吸一口涼氣有點發懵。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門外竟然來了幾十個人,連人帶馬匹黑幢幢的一大片,幾乎連驛站的門都堵了。這些人也奇怪,這麽大的風雨,卻偏偏除了喊門的那個人還有兩三聲馬匹噴鼻呼吸聲氣以外,其他的人都是默不作聲,任憑天上打雷閃電雨傾,卻依舊是不斜不倚地釘子般佇立。
山匪?
猛不丁地看見這麽一全人,胡康腦海裏第一個劃過的念頭就是遭遇山匪了。心裏一慌就想關門,被喊門的人一隻手就抵住了。借著電閃才看清楚,這些人都戴著襆頭,穿著油衣,腰間都是鼓鼓囊囊地支起一塊一一不是刀就是劍!拍門的人長相更出奇,矮挫身材方臉膛寬額廣目,活脫脫就是個突竭茨人!
胡康和兩個驛丁一下就都被駭得魂飛魄散,張著嘴,鼓著眼睛,揪著門扇門閂,直勾勾地盯著突竭茨人,手腳一點都不聽使喚!他們的腦海就剩一個念頭:天爺!突竭茨人打來了?!
那個突竭茨人見三個人把著門不讓道,一把就將胡康揎到一邊,很不高興地說:“睡死啦?拍這麽半天才來開門?”又問,“還有幾個空房?”
“還有兩,兩間半……”也不知道是誰訥訥地說了一句。
“兩間半?”突竭茨人大概是被這半間屋給鬧迷糊了,怔了一下才說,“怎麽屋子還有半間的?”隨即搖了搖頭,轉臉喊了一嗓子,“高強,謝鞽,你們倆過來!把你們的官憑給他瞧一下,免得他們以為是突竭茨人打過來了!”回過頭又問,“驛站裏一共幾間房?都住了些什麽人?”
胡康看這突竭茨人的神態架勢是想把人朝外麵趕,腦子裏還沒想好到底是回話還是瞅機會搶去把大櫃裏的刀拿出來拚命,就又過來兩個人,拿了兩塊黑乎乎的牌子遞到他眼前晃了一下。一個人說道:“你是這裏的驛丞?我們是燕山中軍的。雨太大,沒辦法趕路,要在這裏歇一宿。一共是四十六個人,你給安排一下。”說完就把牌子收了回去。
胡康立刻就認出出來,這的確是衛軍裏的腰牌,看腰牌上吞口的形製,兩個人都是八品校尉。他的魂魄立刻就回來了,站直了身體想行個見官禮,又進來一個人。這人身板高大,官職大概也比那倆八品校尉還有那個突竭茨人要高得多,進門就說:“不整這些沒用的。你趕緊安排一下,讓我的兵都住下。有生薑沒有?有就多燒點薑湯;沒有就燒點熱水。這鬼天氣,一會太陽一會雨的,山裏夜風也涼得噤人,一熱一寒就怕激出毛病。人多房子少,怕是馬廄柴房也得住幾個。上房寬敞,來幾個人和我擠一起。蘇紮,你也去幫驛丞一下,他不熟悉咱們的人,怕不好做安排。”一頭說,一頭也不管落雨沒落雨,兩步跨過前堂就朝上房而去,濕透灌水的牛皮靴子踩在泥漿地裏咯咕咯咕怪響。
“啊!”胡康一下就急了。這些兵怎麽一點都不曉事理呢?都沒看見上房裏還點著油燈嗎?他一把掙脫突竭茨人,三步並兩步地攆上那個人,著急上火地說道,“大人!將軍!你不能進上房!”
那個人步子大,現在已經踩上了石階站到上房的滴雨簷下麵,手都快觸到門上,聽他這麽一說,轉頭問道:“怎麽,這屋我不能住?”
“不,不是的……”胡康本來想說屋子裏有人,恰恰在此時天空又劃過一道閃電,正好看見那人的臉一一長臉膛上右邊眼睛蒙著個黑罩,一道刀疤從鼻梁上方一直爬過右頰,連鼻子也不怎麽端正;白熾耀眼的弧光中那人嘴角微微帶出一絲譏誚的笑容,居高臨下地凝視著自己……他嘴裏哪裏還能擠出一個字?
可上房裏住得有人啊!胡康在心裏痛苦地呐喊了一聲。
那人似乎也注意到屋子裏有昏黃微弱的燈光,遲疑了一下,就放下胳膊。叫蘇紮的突竭茨人也趕了上來,問胡康:“誰住這裏?”
胡康不敢看那張臉,低著頭囁嚅著說:“是,是……是個從上京來的大人。”他馬上又補充說,“是禮部來的的大人。”
禮部的大人?這個答案顯然出乎蘇紮的意料。他一下也沒了主意,隻好拿眼睛望著滴水簷下那個人。那個拿手撫著眼罩揉了兩下,咧了下嘴說:“那隻有算了。咱們這些地頭蛇總不能做出攆人的事。”他看著胡康,問,“你是這裏的驛丞吧?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的兵今天晚上都有個住處?實在不行的話,我們可以給別人補上幾個錢,讓他們擠擠,多給我們騰兩間屋子出來?”
“這……”胡康額頭上的汗水混著雨水一起滾下來。這事說了要糟糕不說也要糟糕,最後把心一橫,就咬著牙實話實說了,“本來後院還有五間,我和婆娘住了兩間,我底下兩個人也帶婆娘各住了一間,還有一間,我讓我兄弟在住!”說完把眼睛望著那個人。事情就是這樣,要殺要剮隨便了!
那人先是楞了一下,隨即就皺起了眉頭,說:“這好象不合朝廷法度吧。驛丞驛丁的家眷不是不能住在驛站裏麽?”胡康梗著脖子不吭聲。他想,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費勁辯解有個屁用處,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一一您看著處置!那人凝起眉頭想了想,說,“那這樣吧,女眷住一間,你們幾個男的住一間,務必要給我們騰出兩間屋來。後麵是馬廄,肯定有喂馬的幹草,多拿些出來,我的兵要打地鋪。實在不行的話,我和這上房的大人商量一聲,他住裏屋,我的兵睡外麵,保證不驚擾他,還能替他守個夜!”說著,自己就先笑了。
正說著,上房的門就開了,小丫頭撅著嘴立在門邊,小心翼翼地拿手遮護著一盞油燈。她家姑娘站在門口說道:“不用勞煩大人的兵。這裏就讓給大人好了,我們去後院,同驛丞的家眷住一起。”
那個人和蘇紮大概都沒料想到上房裏還有女人,都是一臉的錯愕。那人反應快,恍眼間已經拱手作了個禮,歉然說道:“……真是對不起了。我不知道這裏也住著家眷。”掉轉臉先對蘇紮說,“把柴房馬廄都清理一下,咱們的人還得住那裏。”又回頭說,“實在是不好意思。夫人一定要諒解一下。雨太大,趕路又趕得急……真是對不起!打攪了。”說著就要邁步下石階。
“大人請留一步!”胡女急忙說道。
那個人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停下了腳步。
胡康在旁邊插話介紹說:“這位就是禮部的大人。禮部內,內苑……禮部內苑玉馨坊的大人!是內苑第一坊的當家紅!”
胡康不介紹還好,這麽一介紹,旁邊的蘇紮一下就把眼睛瞪起來。他雖然也不知道內苑和玉馨坊都是些什麽地方,可循辭會意也能猜出個七八分,絕對不是官府衙門。他橫了胡康一眼。驛站雖然是不分官民都能投宿,可各處驛站的上房卻隻能由一定品秩的官員才能使用,這個胡女明顯不是歌伎就是舞伎,怎麽可以隨便住宿上房?
胡女的臉也突然變得煞白,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在轉:刁民冒官,死罪!她急得手足無措,哆嗦著嘴唇做解釋:“是,是我的丫鬟她,她不懂事,和驛丞大人鬧著玩……她是和他們開個玩笑,並不是當真想、想冒官……”
胡康的麵孔也一下變得雪白。他紮煞著手,鼓起眼睛盯著那個小丫頭,心裏就隻有一句話:完了,完了,這下完了,徹底完了!他笨啊,怎麽不記得去查查她們的官憑呢?活該啊,活該他啊……
好在那個顯然是蘇紮上司的人似乎對這事不大在意。他看了胡女一眼,說:“你是上京內苑第一坊的當家紅?沒看出來。我還以為我在燕州見過你的。”大度地揮了下手,笑道,“算了,藝術家嘛,有點出格事很正常。冒官的事就不追究了。但是你們的房錢飯錢可是得自己付。”說完轉身對蘇紮說,“算了算了,藝術家們的腦筋一向不靈光,辦事也糊塗,不能和他們認真。趕緊地找個房間住下一一我眼睛疼得快熬不住了!得趕緊換藥!”
“大人!”胡女趕出來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