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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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1)爭執

葉巡詰難商成被駁斥,朱宣責難燕山衛署被指正,至此,四位欽差大員事先籌謀好的登門問罪,實際上已經輸得一塌糊塗。剩下的兩個欽差真薌和常秀,誰都不可能站出來認真挑錯。真薌便不說了,他不可能砸自己的座椅摔自己的飯碗。常秀是工部右侍郎,此番並非隻為霍士其的案子而來;他另外還有其他的公事要辦。

工部原本就在燕山三州開著三座大作坊,除了為衛軍製造軍械,還專營著鐵器。去年冬天商成進京,和工部達成協議,又在燕山新開了三座作坊,兩座還是既產軍械也兼民用,第三座卻是另派了用途:一是試驗軍械統一規格標準化生產,二是老工藝的改進和創新。建作坊和招募匠人的事情都很順利,年前就做出了不少的成績,比如中軍攜帶到草原上的新式床弩,就是這座作坊的成果。這座作坊的成績並不僅僅局限在軍械一途,在冶鐵、鍛造、農具、木工、水工、造紙、印刷、製圖、紡織、製衣……甚至是玉石製作方麵,都有所突破。這些新工藝覆蓋麵積之大,涉及方麵之多,完全超出了人們最大膽的想象,直接導致燕渤司一夜之間就成了工部的新寵兒。向來被視為多餘的工部燕渤司終於揚眉吐氣了,他們幾乎每旬都在向上京報送新工藝的詳細流程圖解和樣品,有時甚至是接連幾天都有最新的呈報,或者剛剛呈報上來的新工藝馬上就被更新更好的工藝所代替。如此大範圍大麵積的工藝改良突然出現在燕山,這消息不僅震動了工部,甚至驚動了宰相公廨。要知道,這些工藝不僅涉及到軍工製造,也和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關聯著國計民生。幾個宰相和副相都在百忙之中專門抽出時間過問此事,並且責成工部迅速核實,盡快形成圖文記錄以便向各地推廣……

但這又產生了一個問題,燕山衛府不同意工部向各地推廣。原因很簡單:新作坊雖然是工部和燕山聯營共管,但是第三座作坊的場地、建築、人工以及材料,卻是燕山衛府一家在出錢,成果是衛府花重金從匠人們手裏購買的秘傳手藝,前後投入總計超過三萬緡。花了這麽多錢才拿到東西,工部說句話就想一鍋端,天下哪有那麽好的事?當然,衛府也不敢和朝廷計較,但是話也放出來了一一工部真想推廣也可以,先替燕山衛府把窟窿填上,然後再坐下來談補償……工部一下就火了。燕山衛府區區一個地方小衙門,敢和朝廷六部對抗?端起老大的架子就下了一道文書,直接要燕山衛府繳回作坊。燕山衛府也不含糊,馬上呈遞了文書:繳,當然要繳,可要繳也不繳給工部,我繳給兵部!

這下工部傻眼了。要知道,兵部在各地設有修補製造軍械的作坊,燕山衛府把作坊繳給兵部,完全是名正言順啊。可這作坊要是到了兵部手裏,還能討得回來?就算能打贏筆墨官司,要回來也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所以常秀臨出京時,工部緊急交給他一項公務,就是要和燕山衛府協調處置好這個事情。隻是這位文壇領袖向來自命名士風流,又覺得這事不算什麽難題,所以把具體事務都交給他的手下去處理,自己天天都在遊山玩水作詩寫文章。不過,他倒也不是什麽正事都不辦,至少他也抽出餘暇去過幾趟衛府。但戰事剛剛結束,掃尾的軍務一樁接著一樁,張紹忙得連個人影都看不見,衛府的幾個司曹又做不了主,所以事情就一直拖到現在。

事情沒有眉目,常秀心裏也著急。盤算時間已經過去快有一個月,轉眼就該回轉上京,再不把事情辦妥,他回了京在部裏也不好交差。今天好不容易在這裏撞見張紹,他怎麽可能跳出來和商成作對?

他把難處一說,商成既驚訝又為難。他驚訝的是,這座本來以改良軍械和實現軍械標準化的作坊,竟然會出現如此之多的新工藝;而讓他為難的是,這的確是座軍械作坊,一直是衛府在投錢,眼下剛剛有點起色,工部就想收回去,這事做得實在是有點過分。另外,他還很有點佩服自己一一看,你果然是有先見之明!幸好是你提醒了張紹拿錢買技術,這不,軍械標準化有了雛形不說,還搞出這麽多的成績……

他問張紹:“常侍郎說的事,你怎麽沒和我說?”

張紹笑道:“這就是雞毛蒜皮的事,我都沒過問,更不要說你天天忙得吃飯時間都沒有,就更不必去理會。我把它交給下麵的人去處置了。”

張紹一臉君子坦蕩蕩的誠懇笑容,幾個京官都覺得他說的應該不是虛言。即是常秀,也相信是工部的官員誤會了張紹。可商成和張紹搭檔做事的時間長,再了解這個人不過了。一般談論這種事的時候,張紹越是笑容滿麵,越是一臉的真誠懇切,就越說明其中有問題。他想了想,沉吟著又問:“你們是不是在財政上和工部有分歧?”

“怎麽可能嘛?”張紹使勁地搖了搖頭,渾不在意說道,“作坊的開支都有帳冊簿子,一筆一筆的開支都有記錄,工部想拿回作坊,按帳冊簿子填還明細度支就是。這算什麽分歧。我們和工部,絕對沒分歧!”說著一笑揮手,仿佛這事就象攆隻討厭的蚊子那麽簡單。

他越是這樣,商成就越是懷疑,扭了臉又問常秀:“常大人,是這樣嗎?”

常秀苦笑著說:“張大人玩笑了。那間作坊自設立至今,總開支超過六萬七千緡,除了贖買工藝的三萬二千緡和場地、用工、鐵木原料等應有支出之外,還有二萬一千緡是燕山衛軍的軍械開支。”他咧了下嘴,臉也哭喪下來。“商督明鑒,到前天為止,這購置軍械的兩萬餘緡還沒劃到作坊的帳上,作坊也是賒欠著別人的貨款。衛府現在想讓我們工部把這個虧空也填上,這事……怕是說不過去吧?”

張紹把手一攤,說:“衛府現在也沒這筆錢。錢都砸作坊裏了。工部要收回作坊,就得把這部分開支補上。”

“張大人,那兩萬餘緡是軍資費用,眼下戰事已畢,朝廷自然會有劃撥……”

“那就等錢帛劃撥下來再說。”張紹很不客氣地截斷他的話。

商成正端著茶碗喝水,聽張紹說得理直氣壯,差點沒把一口茶湯笑噴出去。他就沒聽說過有賒欠著錢糧去打仗的事!朝廷為了和突竭茨作戰,早兩年就開始在燕山衛預備戰爭費用,如今燕州的提督府直轄大庫,還有葛平、南關幾個大庫,現囤著幾千萬枚銅錢,還有七千多兩白銀和一千六百兩黃金,獨立的帳冊也在提督府裏;就是這次戰役的各項開支,也是在年前就足額劃撥到各個衙門和地方。張紹這樣說,顯然是欺負人家常秀不諳軍務。

常秀也確實不諳軍務。他是個書生,雖然是少年時便以文章詩辭揚名天下,但是在科舉考場上卻一直蹉跎,將近五十歲才躍過龍門。自從四十八歲中了狀元,他從此就再沒離開過京城。他在考場上長期不得意,仕途卻是走得一帆風順,十年不到就從八品小翰林做到正四品大員,也算是意氣風發。可惜的是沒做過外任官,翰林院、太學、禮部、工部這麽一路做下來,從來沒和軍務有過交道。他又是文人脾氣,瀟灑風流兼清高自傲,和軍中人物更說不到一起,所以張紹明顯是在信口胡謅欺負他,他不但一點都沒聽得出來,居然還去找真薌替他出主意。

不能不說,領袖一代文壇的人物,不見得就是合格的政治家。很多時候,他們甚至都不能說是合格的官僚。比如常秀常文實,他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剛剛才把工部和燕山衛府的矛盾當著所有人的麵合盤端出,眼下又去找兵部侍郎替他想辦法,這雖然不能說是與虎謀皮,但實際上也相差不離。

不過,我們也不能不承認,常秀也確實是個有福氣的人;這一點從他仕途得意就能看出來。真薌雖然打心底裏不情願幫他這個忙,可在麵子上卻不能讓他下不來台。所以真薌隨口就對張紹說:“繼先,今天有朱大學士在,也有商督在,當著他們兩位的麵,你就說說你的難處,讓他們兩位替你做主。”

這本來是敷衍場麵的客套話。商成也就罷了;朱宣一個文英殿大學士,看著品秩高職務高,可一沒權柄二沒實職,說到底是要權沒權要錢沒錢,他能做得了什麽主?

話一說出口,燕山文武自商成而下,全都皺起了眉頭。真薌自己心裏也懊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話都收回來全吞下去。嘿呀!自己說什麽不好,為什麽要把朱宣扯進來?朱宣是沒有實權處置不了什麽大事,可他的正二品文英殿大學士也不是擺設,還是常秀的老師,自己給他搭個台階,他還不馬上跳出來替弟子做一回主?

果然,他話音剛落,很長時間都沒說話的朱宣立刻開口了:“既然真大人這樣說,諸位大人也並不反對,那老夫就擅權一回,看能不能替張大人和常大人調和一番。張大人,你有什麽真正的難處,不妨說說看?”

張紹狠狠地瞪了真薌一眼。你不說話會憋死?臉上卻帶出幾分躊躇,慢慢說道:“老大人體諒,我們確實有難處。”他瞪著腳下鋪地的青石,一邊搜腸刮肚地編織“困難”,一邊緩緩地說道,“工部要討回這個作坊,也是想把新的工藝推廣到各地,讓普天下的民眾都受益,這我們能理解,也支持。”他停下來喝了口水,繼續說道,“但老大人,您是不知道,我們衛府經營這間作坊,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啊……”到底“吃”過哪些“苦”,他臨時也想不清楚,隻好把眼睛瞄向商成。

商成點了點頭,一臉的不勝感慨,唏噓歎氣說道:“朱老大人,張大人說的,確是實情。去年我們和工部達成協議,在燕山再起三個作坊,各作坊的籌備、選址、土建、招募工匠等等這些事,樣樣都是張紹大人親自過問。去年十二月初,燕山各地普降大雪,最深處雪可沒膝,道路泥濘難行。可張大人心中記掛端州的作坊,冒雪去端州視察作坊的建造,回來就是一場大病……旁的不說,單是這份苦心和勞累,也足以作為我等之楷模……”陸寄和狄栩一起點頭,都是一臉的感佩。就是當時還沒到燕山的郭表,也是昂頭目視對麵牆壁,似乎是在回憶當時的動人情形……

張紹擺了下手,表示那些過往小事不值一提,又說道:“老大人,不僅我們督帥為這幾座作坊的順利完工而嘔心瀝血,就是陸大人、狄大人還有郭將軍,也是時常過問經常關心。”他掰著指頭細說各人的功勞,雇請工匠當然要靠陸寄,監督錢糧支出自然缺不得狄栩,郭表雖然到任晚,但是上任之後幾間作坊來回巡視關心軍械製造,這都是不爭的事實。最關鍵的是,這幾座作坊的各項開支用度,並不僅僅是衛府在支撐,牧府、巡察司和提督府還有各地駐軍,都是從牙縫裏擠出錢來供給衛府和作坊……他告訴朱宣和常秀:“另外兩家作坊不說,就是工部想收回的那間作坊,在現有的四萬七千多緡實項開支裏,從燕山各衙門借支的就占三分之一強。不然光靠我們衛府,怎麽支撐得住?就為這,三位大人不知道挨了下麵多少人的罵,幾個衙門裏的官吏也跟著我們衛府一起受苦。唉……”說著一聲長長的歎息。

這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了,想白白拿回一座作坊的主意,工部就不要再打了;不拿點實惠出來,那他寧可把作坊送給兵部。當然了,想挑燕山衛署不是的想法,也最好趁早打消。

最後,在朱宣的調解和商成的默許下,常秀代表工部答應,實額補足燕山衛府向工匠贖買工藝的費用,而衛府希望得到的額外利益,則用工部優先規劃修繕燕東通往內地的道路作為補償。而那間作坊,依舊是工部和燕山聯營的方式……

朱宣不再追究燕山衛署的不是,常秀也解決了自己的難題,這勉強也算是個皆大歡喜的結果。趁著高興,商成很熱情地請大家在家吃晌午……

從商家出來,一點都不歡喜的葉巡忍不住問朱宣,為什麽不用《再勸農桑文》中的“尊本鎮浮”來詰問商成。朱宣說:“你覺得,這一條能難住他麽?葉大人,商子達不是尋常人。”他很好奇,眼界見識如此開闊深刻的一個人,以前怎麽會是個出家的僧人,而且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和尚……

葉巡沒說話。

他隱約聽說,去年商成離京之後,宰相公廨曾秘密遣人,在上京及京畿各地州縣調查過商成的情況;好象還密令吏部遣幹吏入蜀,在嘉州和成都兩個地區了解商成當年的情況;據說有一些結果。至於是什麽結果,因為宰相公廨有嚴令不許泄露,所以他也無從打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