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別院,喬準就打算回暫居的旅店歇息一陣,待晌後再去牧府把剩下的一點長假手續走完。
這時候太陽才將將踏進隅中,熾熱的火焰還沒開始炙烤大地。幾絲懶洋洋的雲彩掛在碧藍深邃的晴空上,慢慢地磨磨蹭蹭地變幻著形狀。別院所處的這條僻靜的小巷裏,一個人影也看不到。不多的幾戶人家大多都敞著門;間或有人聽到走道聲,扒拉著門扉探出頭張望一下,就又消失在黑黝黝的正屋裏。兩條瘦得都能數出脊椎骨的黑狗,吐著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一前一後地跟著他,直到把他送出小巷子,才失望地和他“分別”。
他心煩意亂地走在大街上。
說句心裏話,他也不願意告長假去參加什麽朝廷大比。他對自己肚子裏的那點墨汁還是很了解,知道自己在文章一途上的本事有限,沒有考場博出身出人頭地的命,過鄉試中舉人都是靠的七分運氣,所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遠,隻能在做事仔細上用工夫。有了這份勤奮的心思,他總是想方設法地把上司交代下來的事情做好做細做透做紮實。再加上他這幾年的運氣不錯,剛剛考上舉人,屹縣衙門的刑科主事就因病離職,他接手之後接連破了兩個小案子,便在端州府裏小有了名氣。之後縣衙主簿因為一樁陳年舊案被解職,他是舉人,在州府裏也有好印象,順理成章就當上主簿;東元十八年初接連兩任縣令都因為南關大庫舞弊案倒下,他受命以主簿之身行縣令之職,年底初正式接過縣令的印信。一年時間不到,他就從一介布衣做到正八品縣令,這份際遇不僅教旁人羨慕和嫉妒,就是他自己,也時常感慨自己的運道實在是好得出奇……
在為自己的運氣沾沾自喜的同時,他也不斷地告誡自己,一個人的天道命數總是禍福相抵,走好運,自然也會倒黴運,所以更要謹慎小心!
果不其然,那之後的兩年多,他便在仕途上迭逢坎坷。前年,明明是時任燕山提督的長沙公主不敢開軍庫放糧,導致屹縣守著南關大庫餓死了人,最後追究下來,責任卻算在他頭上;去年一年都風調雨順,最後卻出了個滅門大案。今年他一心想取個“卓異”的考評,卻無端端地被卷進李慎的案子……
本來,象他這種情況,因為是遭人誣告無端蒙冤,那麽當朝廷還他清白之後,他就應該立刻官複原職。可端州府已經為屹縣新委了縣令,現在總不能對新縣令說,別人回來了,你立刻挪地方吧?他不怪端州府在他的案子沒有明了之前,就委任了新縣令。端州府也有端州府的難處。象李慎這種案子,主犯從犯的勘察定罪從來都是很快,但被牽扯進去的其他人卻很難說,有時一審就是幾個月,拖上三年兩載的情況也不是沒有;端州府不可能等他的官司有眉目再來做人事調整。再說,端州府在委派新縣令前,也是在牧府備過底案。所以認真說起來,牧府也有責任。也正因為如此,他現在是誰都責怪不上。要責怪,就隻能責怪那個告黑狀的人!
他忽然想到,他遭逢的這些事,也許是老天爺對他的懲罰,是老天爺對他德行不夠質純、心性不夠堅韌的懲戒。
他的心頭忽然湧起了一種心灰意懶的感覺。
算了,什麽為官兩任造福鄉裏,什麽春風得意華街縱馬,都不如守著田間兩畝地來得清淨自在。《飲酒》詩中不是有這麽一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麽?罷罷罷,他不如學晉人陶淵明,也來個“扶犁東鄉裏,悠然見燕山”……
要走就趁早!反正他是被拘押來燕州,換洗衣裳都是走出巡察司之後臨時買的,基本沒什麽行李,現在就去衙門三下不及兩下把手續辦妥,明天就走人!
拿定主意,他在街頭抬頭張望一下天色。現在離衙門午憩的的時辰還早,從這裏走到牧府也花不了一半刻,他臨時改了想法,掉頭朝衙門走去。
他來得正是時候,主管這事的牧府司曹也是剛剛出外辦事回來。大概事情辦得很順利,司曹的心情也很不錯,聽他說要走完最後的手續,馬上親自幫他辦理。
其實,他要辦的手續也不是多大的事,主要就是領這個月的俸祿和一些朝廷定例的補貼。他在屹縣的任職已經結束,人事也轉到牧府,俸祿也就不再由端州發放;他又請了長假要參加明年春天的朝廷省試,其實就是他已經放棄待職的機會,按通常的慣例,他的俸祿就截止到這個月。但具體到他本人身上,情況又稍有區別。他是受人誣陷才丟掉實職,前後又吃了足足一個月的官司,照吏部的製度,他無端吃冤枉官司這段時間,俸祿要按平時的兩倍核準發放。這是其一。既然他是無辜被連累,那麽他從燕州返回屹縣的車馬費就要牧府來開銷,按公務往來一裏補助十文錢的標準,燕州到屹縣四百八十裏,就是四千八百文;他是八品文官,每裏旅途還有三文錢的路資;還有所有文官都有的柴薪,夏天特有的冰費,家裏請仆婦的料錢……亂七八糟的各種應領錢糧折算下來,合計是二十四千七百六十三文。這麽一大堆銅錢,他還要買個褡褳來裝。好在牧府的戶曹就有褡褳,付了四十五文錢,他拿到一個半新不舊的布褡褳。把沉甸甸的褡褳挎在肩膀上,他和熱情的司曹告了謝,就邁著沉重的腳步,盤跚著離開了衙門。腳步沒法不沉重;從小到大,他肩膀上還從來沒壓過這麽多的錢……
他很快就在衙門不遠的大街上找了一間車馬行,和老板商量好價錢,包下了一輛送他回屹縣的馬車。
他帶著已經聽他指派的車伕,趕著馬車,又在街市上量了幾丈上好的綢緞,還買了一大堆屹縣難得一見的稀罕東西,直到各種物件擠占了小一半的車廂,他算算似乎沒漏掉什麽,才心滿意足地坐在車上回旅店。
在旅店,他才下馬車,旅店的老板就急急忙忙地跑過來說:“喬大人,你去哪裏了?”
“沒去哪裏。”喬準說。他囑咐旅店的夥計幫忙領著車伕去後麵安頓,又對老板說,“急什麽,我又不短你的房錢飯錢。”他把手裏輕了一多半的褡褳抖了一下,褡褳裏銅錢碰來撞去,嘩嘩亂響。
老板急得跳腳,說:“哎呀!我不是和您說房錢!衙門的差官,今天找您兩趟了!”
喬準聽得有點發懵。急忙中他沒想清楚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下意識地問:“衙門的差官……是哪個衙門的?找我做什麽?”
“哎呀,我怎麽敢問緣由!”老板扳著他的胳膊,把他朝店裏又推又拉。“快進去,人還沒走!”
說話之間,一個年輕人從旅店裏出來,問他:“你就是屹縣來的喬準喬大人?”
“是我。”喬準張著眼睛也在看這個年輕人。這人戴襆頭著長衫,模樣倒似個文書,可腳下卻偏偏踩著一雙薄底牛皮靴子一一這麽大的天氣,他也不嫌熱?一時也鬧不清楚年輕人的來路,就問道,“您是哪一位?”
“提督府的。”
“提督府?”喬準楞了一下。“找我有什麽事?”
年輕人卻沒作解釋,在旁邊的拴馬樁上解了根韁繩,說:“跟我走。”又問他,“你有馬沒有?”
喬準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隻好茫然地搖了搖頭。
“會騎馬不會?”看喬準點頭,年輕人馬上就轉頭對旅店老板說,“找匹馬借來使下。”說著從懷裏摸了十幾文錢,遞老板手裏。“這是租用你店裏馬匹的料錢。”說罷翻身坐上鞍橋,還拿目光盯視著喬準一一趕緊找匹馬。
老板大概沒想到,提督府的差官借匹劣馬使喚半刻工夫還要掏錢,手裏攥著錢,訥訥地半晌都沒回過神。直到夥計推了他一把,他才反應過來,哭喪著臉說:“這位差官,我們是小店,哪裏有馬?”就把錢朝年輕人的手裏塞。
年輕人沒接,說:“那就這輛馬車吧。快點。”
喬準懵懵懂懂地又重新爬上馬車……
等他再鑽出馬車,車已經停在提督府的儀門外。
那年輕人確實是提督府的差役。喬準都沒見他跳下馬有什麽言辭動作,值守儀門的帶隊校尉就揮手放行。進門時喬準還瞥見,年輕人騎來的那匹馬,也有兵士過去牽走。看來這年輕人的職務或許不值一提,但是在提督府裏的地位不低,多半是個在提督麵前能說上話的人。
雖然是第一回進提督府,可他現在滿腹的心事,不停地猜測揣摩商成找自己過來到底是因為什麽事,所以就沒留意這衙門裏情形。唯一的感覺就是,這裏比他見過的衙門都大不少,但是比牧府和端州府衙冷清一些,也不如前頭李慎在端州的右軍指揮衙門森嚴。李慎的衙門裏,持矛挎刀肅然而立的兵士隨處可見,可這裏卻難得看到一個站崗的士兵。
奇怪了,難道提督衙門還不如右軍的指揮衙門?
他很快就在一個院落前麵看見了幾個士兵,也象右軍指揮衙門裏那樣,挎著腰刀,杵著長矛,分左右釘子般矗立在院門前。院門邊不顯眼的地方還有兩個穿常服的七品青衫校尉,在低著頭小聲地說著什麽。
他們剛剛走近,兩個軍官就停下了話,抬起頭望過來。喬準這才看清楚,兩個軍官,一個明明白白就是個突竭茨人,另外一個的臉上不知是被刀砍過還是被野獸抓過,三條傷疤從右邊眉骨一直拉到左邊顴骨下,相貌異常的醜陋猙獰。
見兩個軍官的目光掃視過來,給他帶路的年輕人立刻站定,抬頭平視雙腿一並右臂當胸行個軍禮一一喬準這才知道,這人原來不是提督府的文書而是個兵。
兩個軍官也抬起胳膊還個禮。醜麵孔的軍官臉上似笑非笑,眯縫了一隻眼睛口氣淡淡地說道:“高強,你今天又是點卯不到一一這個月是第幾次了?”
“第四次……”高強低下頭,沮喪地說。但是他馬上又抬頭分辯說,“是大將軍的差遣,讓我去找個人。”
醜臉軍官鼻子裏哼了一聲,顯然是不信。
“……段頭,你要不信,可以去找大將軍問!確是他讓我去找人!”高強委屈地說。“就為這,晌午我還被大將軍訓了一回。”
長得就象突竭茨人的軍官笑著別過臉。姓段的軍官盯著高強點點頭,咧嘴一笑說道:“嗬,長本事了,都知道給我下陷阱了!讓我去問大將軍?……好,很好。回頭自己去領十皮鞭。”說完回頭說了句什麽話,另外一個軍官似乎回了一句,然後就微微頷首。兩人互行一禮,突竭茨人模樣的軍官轉身進了院子,醜臉軍官卻向喬準來的方向而去。站在院牆邊似乎無所事事的一個兵士急忙吐了嘴裏叼著的草棍,小跑幾步追隨過去。
這一切,喬準都看在眼裏。他明明離這兩個軍官還不及十步,兩個軍官說話,他卻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隻看見醜臉軍官的嘴唇在蠕動。這實在是太令人奇怪了!更讓他悚然而驚的是,剛才醜臉軍官和高強說話時,明明兩個軍官連眼珠子都沒朝他這邊轉一下,可他偏偏就是覺得有四道冷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不停地來回逡巡打量。他覺得,就算是獵人,藏身暗處打量自己的獵物時,大抵的情形也不過如此吧……
他忍不住小聲地問:“這是誰?”
這兩位無論如何都不是無名之輩。他很好奇,這到底是衛軍中哪兩位出名的悍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