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秀拿手壓在額頭擋住強烈的陽光,仰起臉望著商成說:“牧府的大人特意點了大調《將軍令》,我一個人唱作不下來,得請真奴她們搭手,我擊牙牌,真奴她們敲鼓。我離開燕山已經一年多,回來和真奴她們也沒怎麽相處,怕一時手生彼此合上拍子,那就貽笑大方了。所以就想趕在宴席前先合一下牌鼓。”一邊說,她一邊拿手遮在額頭,瞧了一眼火辣辣的陽光,順便瞄了商成一眼。看商成笑吟吟地很專注地聽她說話,臉上也沒有不耐煩的表情,心頭鬆了口氣,又說,“所以大人問我是不是過來為晚間的……晚間的宴會做準備,我才說是。但也不全是……”說到這裏,她頓下話腳,留了個話尾。
商成臉上掛著笑,非常配合地問道:“為什麽要說‘不全是’?”他同時還微微蹙下眉頭,顯得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異常好奇。
“因為今天是還真奴的花誕。”
真奴的花旦?商成這下是真地皺了下眉頭。他無論如何都無法把“花旦”這個名稱與一個叫真奴的歌伎聯係到一起。據他所知,戲劇的角色分工好象很晚才出現,至少得等到雜劇盛行的元朝吧;怎麽現在就有花旦了?
不過他也沒有打問。這話題一扯開說不定就要攀延到大調的起源了。他隻是笑了一笑,腦子飛快地轉著念頭:在現在這種情況下,是該搖手說再見呢,還是拱手說告辭?好象都不太合適。或者“你先忙著,我再去轉轉。”?
“你先……”
“哈,看我!光顧著看見大人高興了,竟然忘記一件大事!”桑秀突然很懊喪地小聲說道。看起來她似乎忘記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忘得好!商成臉上頓時露出由衷的笑容。他本來還在為“你先忙著”說完接下來該說什麽傷腦筋,現在好了,桑秀自己忘記了什麽要緊事!不用問,她肯定要先去把那事辦妥貼才行!最好她忘記帶那什麽勞什子的牙牌,或者幹脆就是把宴席上必須穿的正裝丟在家了。他笑嗬嗬地張開嘴……
“真奴說,她見過大人兩次,還說大人誇讚過她的歌舞!我回來之後幾次和她見麵,她次次都和我提起您。”桑秀說。她現在才真是忘了一件事:她剛剛才和商成說,她這趟回來,和真奴“沒怎麽相處”。
笑容一下就凝結在商成的臉上。那個叫真奴的歌伎見過他,他還誇過那個歌伎的歌舞?這不可能!他平時忙忙碌碌,基本沒有什麽空閑時間去聽唱曲子看歌舞。再說那些大調小調,還有長吟調短踏歌,以及隻換紙臉譜不換衣裳更不換演員的傀儡戲,用的都是俗稱“唐話”的中原古音,又摻雜了一些戲劇發源地的地方方言,聽在他這個真真正正的“外鄉人”耳中,簡直就與天書無異!讓他去看歌舞看戲,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他怎麽可能跑去欣賞那個歌伎的歌舞,又怎麽可能去誇讚她歌唱得好舞跳得好?
但這個理由他不能講。他隻能等桑秀自己說下文。
“……真奴說,去年歲末州城幾個大衙門在西苑裏賀歲時,她運氣好,姐妹們抽簽她兩次都拿到上上簽。巡察司衙門賀歲,還有邊軍司衙門的賀歲,都是她為大人扶的盞。”
商成想起來了,去年過年的時候,他確實是來過教坊西苑幾次。去年年底,是他覺得大家前前後後忙碌了一年,不管有功勞沒功勞,燕山三州總是看起來有了點起色,所以應該搞點什麽活動來慶祝一下。結果,衛署的幾個直屬衙門不約而同都選擇在西苑裏擺酒席,大家吃喝一頓算完。他是一衛的提督,去了一家就得去第二家,吃了一頓就得吃第二頓,不去吃一頓就會被人誤會為對這衙門有意見有看法,所以提督府、牧府、巡察司、衛府還有邊軍府,五個衙門的席是一個不拉地都跑了一遍。既然都是在教坊裏擺宴,教坊又是衛署下屬衙門的下屬分支,自然就派了歌伎舞姬來表演歌舞……看來,他當時可能真的誇過那個叫真奴的歌伎。
既然真奴認識自己,還替自己扶過盞,那他再說不認識就太過分了:“真奴是吧?我想起來了。她歌唱得很好聽,舞也跳得非常好看。”而且因為真奴“次次都提到自己”,那他就得羅嗦兩句表示一下關心:“……她現在還好吧?”
“她現在就在裏麵。”桑秀朝教坊的側門指了一指。“我和她約好,趁開席前合一合曲子和調子。”
“哦……是嗎?”商成擠出笑容說。該死,自己怎麽會忘記前頭桑秀才說過的話!
不過,這話說錯也沒什麽。他已經看見街尾過來兩匹馬,馬上有說有笑的兩個人都穿著九品小官的綠袍子,估計就是牧府派來西苑先行打點的小吏。隻要這兩人一過來,必然要認出他,然後肯定要過來打招呼行禮,到時候他隨便找個理由就能脫身。因此他一身輕快故作遺憾地說:“其實,自從去年底在巡察司的年宴上一別,我也時時念起她。雖然事隔多月,她的歌聲和舞姿卻至今依然在目。就是我平時太忙,一直都擠不出時間過來。這一耽擱,竟然一拖就是半年多……”說著便是一聲帶著無比惆悵的喟然歎息。看著兩個小吏不慌不急地悠悠閑閑騎馬走近,他真想上去幫個忙,朝馬屁股上抽兩鞭子一一沒看見我這都已經沒詞了?趕緊過來見禮,然後幫我脫身,就算你們倆大功一件!他搜腸刮肚地繼續說道:“……難得我今天有點清閑。既然她恰好也在西苑,那說不得了,我一定要見見她!聽真奴的唱書,真真是一種藝術的享受,其唱腔之美,直是餘音繞梁。音調鏗鏘有力,神韻婉轉悠揚,氣勢渾然磅礴,舞姿……”他越說越亂了。
他驚訝地看見,那兩個越走越近的牧府小吏本來還說說笑笑聊得熱乎,可剛剛和他一對上眼神,登時都是一付張口結舌目瞪口呆的驚惶模樣,抓著韁繩壓根就不記得還要下馬行禮,就這樣騎在馬背上與他六目交匯擦肩而過。馬都過去了,倆人兀自在馬背上轉身扭頭地盯著他看……
商成的火氣騰地一下就躥起來。陸寄是怎麽管教下屬的,九品小吏見了上官都不用行禮了嗎?不行,誰勸都不行,他今天非得替陸伯符和牧府好生立個規矩不可!
可他還沒來得及借勢發火,兩個小吏已經醒悟過來。兩個人對望一眼,不用商量,頭一埋身子一伏,齊齊地揚起手中鞭子,狠狠地抽在馬屁股上。兩匹馬猛地吃疼,昂起首唏律律一聲嘶鳴便撒開四蹄去勢如飛,一眨眼就躥到街的盡頭,再一眨眼便不知去向……
商成張著嘴,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小吏打馬逃竄,急忙間完全就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要是那倆家夥聊天聊得高興,沒及時認出自己也就罷了,可他們明明已經認出自己,為什麽不過來拜見?不拜見就不拜見,反正他不在意這些虛禮,可這倆人跑個什麽勁?未必他是老虎,還要吃掉他們?至於嗎?他隻不過想借他們脫身而已……
桑秀大大方方地攀住他的一條胳膊,高興地說:“那真是太好了!等下真奴看見你,一定也會歡喜得不得了!”
商成還能說什麽呢?他剛才把話說得太滿,現在再怎麽樣都不可能把話圓寰回去。什麽叫作繭自縛?他眼前的光景就是作繭自縛!他現在才意識到,為什麽那倆小吏看見他不僅不過來見禮,還要逃得比兔子還快一一前段時間包坎剛剛公開處分了兩個拍馬屁拍到馬蹄上的笨蛋,沒兩天禦史方直就四處放言他要討桑秀,兩件事合在一起,別人多半還以為他對這事的顧忌很深。現在好了,包坎搬起石頭砸了他商成的腳,那倆小吏一看見他和桑秀在一路,自然而然就覺得危機四伏,所以二話不說拔腳就跑……
他由著桑秀拉著朝教坊走。
他現在對衛署五大衙門之首的牧府很失望。連帶著,他對陸寄這個牧府的頭頭也有了意見。看看,陸伯符把個好端端的衙門都給搞成什麽樣了?前頭有個連宴席的時辰都能傳錯話的小吏,現在又出來兩個做事一點都不盡責的官員,明明是讓他們過來為晚上的送行宴預作準備,他們卻在上衙時間跑去南市辦私事……
就是這理由了一一上班時間辦私事!他回頭便交代包坎,仔細查查這倆陷上峰於險地的家夥姓甚名誰,然後扣他們的工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