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篇扯到晌午,宰相公廨那邊還是沒有消息,徐侍郎就讓小灶精心做了幾樣上京風味的吃食送過來,燴洛魚、黃斬雞、蒜茸肉還有蔥香小油餅……琳琅滿目也是小半桌。但是沒有酒。席有饌而無醴,這讓徐侍郎覺得很是過意不去。他歉意地對商成解釋,因為公廨隨時可能召喚兩個人進皇城,所以不能飲酒;因此他就沒讓灶房預備本地有名的幾種醇釀。
商成倒是不在乎。上京的幾種酒他上次來時都嚐過,全是果酒,度數也很低,簡單說就是含酒精的果汁而已。唯一有點印象的一種仿唐朝三勒漿的酒,傾在盞裏綠意盎然看著異常有賣象,可惜味道帶酸,就象摻了酒精再滴了醋的寡水。他隻喝了一杯,以後再說什麽也不喝了。誰會沒事天天喝“醋”?他對徐侍郎說,他不在意席上有沒有酒。他還笑著拽了句文,說:“沒事。咱們以茶代酒,不亦樂乎?”
吃飯的時候,商成忽然想起個事情。他以前和張紹他們聊天時,曾經聽他們提起過,大趙立國根基漸穩之後之後,在太宗開平年間,曾以大將王箸為帥,發天下兵馬四十七萬分四路伐草原。這場大戰從開平九年一直打到景匡六年,共計十四個年頭,雙方前後卷入的人馬超過百萬,僅十萬人以上參加的大規模會戰就有五次;最後雙方都打得筋疲力盡,誰也討到太多便宜,不得不以當時戰線各自罷兵休整。等到高宗在位時,從太嘉三年到太嘉十三年,突竭茨人有過五次大規模的南下,其中第五次南下曾經一度突破石州汾州防線逼近黃河,當時大趙都有了遷都的想法,最後還是突竭茨人被一支隴西軍襲了後路,才不得不退兵;高宗也於是年去世。直到現在都還有一種說法,高宗皇帝是因為當時憂慮激憤過度而不幸在壯年崩殂。太嘉十三年秋天憲宗繼位,隨即在次年春天也就是顯德元年,發兵二十萬為高宗皇帝報仇,結果不慎在陰山北麓遭遇突竭茨埋伏,八萬精銳無一生還,兩位上柱國、三位柱國、十一位四品將軍也隨之殉國。那場大敗對之後的大趙軍事發展影響極大。自那之後,大趙的戰略指導逐步由主動進攻轉為被動防禦,在當時的北方三衛耗費不知道多少人力物力,沿著幾條突竭茨人南下的主要通道建立縱深防禦體係。直到前年,大趙才在時隔六十七年後第一次大規模主動出擊草原。可令人難過的是,那次勇敢的嚐試,最終還是以失利收場……
商成並不想和徐侍郎探討前年的那場失敗。他想問的是,太宗時期的那場綿延十數年的討伐戰爭,還有高宗年間突竭茨五次南下,以及憲宗年間軍事失敗的時候,突竭茨的軍事力量到底如何。
他曾經拿著這個問題討教過好些人。張紹說突竭茨是披甲百萬,李慎說是八十萬,西門勝說至少也有七八十萬;前幾天在酒桌上,蕭堅說是五十萬朝上。王義則說,這些時期突竭茨投入的兵力不等,太宗時大約有六十萬,憲宗時大概在四十萬;高宗時期突竭茨五次南下時兵力最盛,除了左右兩翼東西廬穀王所部次次都參與之外,突竭茨王庭四大部的煩焉、烏搗侈、蟻圖拓額和溻溻忽靼的汗旗也先後出現過,尤其是第四次和第五次南下,因為是突竭茨汗王親征,所以每次的聚兵都應該超過七十萬。但是太具體的數字他也說不清楚。
王義是太宗時北征大帥王箸的六世孫,王家又是大趙有名的將門世家,從沒缺席過大趙各個時期的任何一次大規模戰爭,所以在商成看來,王義的話應該最可信。但這並不是說他相信王義說的那些數據。“兵不厭詐”向來就是兵家要義之一;這其中的“詐”可不僅僅是對外進行欺騙,對內同樣要進行欺騙,區別隻在對內是善意而對外則是居心叵測。再加上輿論宣傳的需要,為戰略指導轉變而造勢的需要,為國內民生的恢複與發展創造條件的需要……等等,因此王義所說的東西就很值得懷疑。特別是王義說突竭茨五次南下時兵力每回都超過七十萬,他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要是說太宗打了十幾年仗耗光了國庫拖垮了國力,結果高宗時的力量就無法抵禦敵人南下,這他相信;可突竭茨也同樣是打了十幾年仗,難道他們就能越打兵越多,越打越富裕,越打越強大?怎麽可能?最讓他想不通的是,當時的突竭茨同樣麵臨著恢複國力與積蓄力量的嚴重問題,怎麽還會接二連三地南下?就算突竭茨的汗王利令智昏要窮兵黷武,各部族也不可能答應。可就是這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它偏偏就真實地發生了……
他想請教徐侍郎的第二個問題就是這個:當時促使突竭茨人瘋狂南下的真實原因,到底是什麽?
徐侍郎長期在兵部做事,接觸的塵封檔案卷宗不計其數,許多對別人來說是秘密的事情,他就比較了解。本來這些事情不能隨便外傳。但他想,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老黃曆,就算說與商成聽也無幹係。再說商成也不同別人,就算自己現在不說,早早晚晚他也能打聽到。索性就把它當作飯桌上的談資,還能算個小小的人情。
他先回答商成的第一個問題。
他的說法和蕭堅差不多,但也有出入。他說,根據太宗時期突竭茨投入的兵力大概在五十萬左右,可是在和大趙對峙往來的戰線上隻有三十萬左右,另有二十萬沒投入與大趙的直接戰場,而是放在天山以西和西域諸胡爭鬥……
商成連忙打斷他的話:“是在天山以西?”他有點糊塗了。怎麽大趙和突竭茨的戰爭,竟然扯上天山了?“天山以西,那該是中亞了吧……現在安息還是波斯?”
徐侍郎有點驚訝。難道商成還不知道天山在哪裏?他走到牆邊一幅繪有大趙暨周邊國家的大地理輿圖前,指著圖說:“就在這裏,又叫祁連山。漢和漢之前都稱它為天山,當時匈奴有首挽歌‘失我祁連山’,說的就是它;唐時有時稱呼天山,有時也稱呼祁連山,也有稱呼陰山的。我朝立國之後,再定名為天山。”
商成點下頭。這樣他就明白了。趙繼唐統,大趙建立時,前朝繁盛時的赫赫威儀依然在西域各小國的記憶裏揮之不去,聽說中原新朝的皇帝要吊民伐罪討伐突竭茨,立刻揭杆而影從,群起反抗突竭茨人的*一一或者是想去揀便宜。最後結果是大趙和突竭茨打個平手。也許說大趙失利要更加準確一些:軍事上雖然不勝不負,但是外交上卻遭到失敗,讓突竭茨借機會把觸角延伸進西域……
他忽然想到了什麽事。但大趙和突竭茨的幾場戰爭一直在腦海裏盤旋,那個念頭又是一閃即沒,他根本就來不及做出反應。
似乎是件不算是很緊要的事情?他疑惑地在腦海裏搜尋消逝的片段。但它肯定與戰爭無關,也與兩國的曆史無關……
但他又覺得這個念頭很重要。一瞬間的直覺告訴他,它的重要性甚至超過了大趙與突竭茨的戰爭。
它到底是什麽呢?
“高宗時突竭茨人寇邊,兵力最多的是第二次南下。當時從渤海到隴西都有戰事,最大的一支人數超過二十萬。事後朝廷估算,突竭茨總兵力或許達到七十萬。”徐侍郎說,“其餘四次的規模雖然都不小,但遠不能同第二次南下相比擬。即便是突竭茨汗王親自領軍的第四次和第五次,也遠不及第二次的一半。”
商成一邊追尋著那縷斷去的思緒,一邊思忖著問道:“我想知道,當時朝廷有沒有過分析和判斷,當時突竭茨人為什麽接連南下?”他不再問憲宗時期的祁連山之戰。無論是從軍事上還是政治上,祁連山之戰帶來的後果隻有一個:此戰之後,大趙朝廷承認了失敗,也接受了失敗,軍事上對突竭茨采取守勢,外交上退出西域不與突竭茨角逐,政治上追求內部的穩定,開始走上一條漫長的積蓄力量的道路……
“後來才知道的。大約是在憲宗顯德十年左右吧,事隔三十餘年,有一支安息商隊來到上京,也帶來了突竭茨人的一些消息。朝廷也是那時才知道,高宗在位時突竭茨先後幾年都是大荒,不是大風就是大雪,再不就是大旱。朝廷判斷,突竭茨人五次聚集南下的主要目的還是劫掠人口糧食布帛。”徐侍郎低垂下目光說道。
“或者說他們想入主中原更恰當。”商成很不客氣地揭穿了前輩們自欺欺人的“謊話”。
徐侍郎也很讚同商成的看法。要不是突竭茨人五次南下都沒撈到足夠豐碩的戰果,而且每次都遭受了損失,那他們早就毫不猶豫地開始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無數次的南下了;說不定眼下的上京郊外就能看見他們的牧場。
“那當時就沒想過趁著突竭茨人遭災的機會,一舉解決這個麻煩?”
徐侍郎說:“怎麽會不想?”可有想法是一回事,實際做起來又是另外一回事。顯德十二年和十四年接連兩次出擊草原都吃了點小虧,之後無論是朝廷和軍中將領,誰再提起要向北打,自然就都有點畏手畏腳。加上不久傳來消息,西域第三大國姑貌被突竭茨十萬鐵騎一舉蕩平,便再沒有人提北征的事了……
商成想了想,說:“老徐,有個事,我一直都想不通。突竭茨右翼估計有四萬大帳兵,十萬部族兵,左翼是六萬大帳兵,十七萬部族兵,加一起還不到四十萬人,不及高宗年間力量的一半。就算這幾十年裏突竭茨人的人口都沒有增長,都還應該剩下的三四十萬兵馬。這些人,去哪裏了?”
徐侍郎搖頭說不知道。他自己也琢磨過這個事情,還和人探討過許多次,可是因為長期以來大趙與西域諸國的來往很少,通商的國家也隻有緊鄰著大趙的那幾個小國,缺乏這方麵的消息和憑據,所以始終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結果。他自我解嘲又不無諷刺地說,也許那幾十萬人馬都在大漠深處哪個地方窩著放馬養牛羊吧。
商成仰起臉哈哈大笑。
幾十萬軍隊去搞生產?哈呀,這個解釋可以接受!
這個時候宰相公廨來人了,讓他們立刻過去,幾位宰相副相急著要見到商成。
和徐侍郎擠在一輛馬車上趕去皇城時,商成終於想起來剛才那一刹那間的感想是什麽:
一一高宗時期突竭茨人進入西域之後,必然采取了一係列動作來切斷大趙與西域的貿易;這同時也絞斷了漢唐以來連通東西方貿易的絲綢之路。在這種情況下,大趙出產的絲綢、瓷器、茶葉以及其他物品固然出不去,西方安息波斯等國以及環地中海地區的奢侈品消費也一定遭到了重創。一方麵是內部市場飽和,另一方麵是商品極度匱乏,於是勇敢的商人兼冒險家們紛紛放棄陸上絲綢之路,開始在海洋裏尋找那條金光燦爛的海上絲綢之路……
不過,他剛才感覺到的重要性,體現在哪裏?
他把這個事情在腦海裏轉了轉,沒看出它到底有什麽重要性,隨即便拋到一邊。與敲響突竭茨死亡喪鍾的事相比較,什麽大航海什麽海上絲綢之路,通通不值一提!它們就連小事都算不上!
他現在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打動宰相公廨,讓他們支持自己再打一場秋季草原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