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把商成讓進偏廳,留下陳璞和他說話,自己就連忙去吩咐人預備晚宴。
商成這才有機會和老戰友說一些不方便讓旁人知曉的事情。
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燕山衛的秋季草原作戰方略,陳璞就先給他道喜。
這讓商成很錯愕。陳璞這是鬧的哪一出?春季戰役已經結束兩個多月,朝廷的最終嘉獎已經明發在邸報與軍報上;秋季戰役正在籌備並沒有正式開始,最後會打成一個什麽局麵還很難準確判斷,她這時候道個什麽喜?
陳璞笑吟吟地問他:“燕山屹縣的霍公士其,是令叔吧?”
商成更加地摸不著頭腦。他點了點頭,迷惑地看著陳璞。
“工部今年在京畿近郊試行的改良農具與耕作新法,都是出自令叔的奇思妙想,對吧?”
這麽一說,商成記起來,確實有這麽個事。去年夏天燕東燕北遭遇夏旱,受災州縣糧食都是大麵積歉收,惟獨屹縣不僅沒報荒歉,最後的收成還勉強能與豐年持平。事情立刻引起燕山衛署和工部燕渤司的注意。工部在屹縣實地調查之後,覺得當地的改良農具以及新的耕作辦法都具有很高的實用性,便預備今年在京畿劃出幾塊地做試點,以驗證新耕作辦法和改良農具。看起來,工部做的試點都成功了,至少是部分成功了……
陳璞接下來的話證實了他的猜測。陳璞說:“……試行耕作新法的幾個地方,糧食收成估計都要比往年高出半成到一成不等;個別連同農田水利新法以及改良農具一體試行的地方,產量還要高出不少;收成最高的可能比豐年還要高出三成。”
這個數據讓商成都感到吃驚。燕山衛署今年也在治內大力推廣耕作新法和改良農具,雖然響應的農戶不算少,但在千百年的耕作傳統影響下,更多的農戶還是情願繼續沿用祖輩傳下來的老辦法;特別是在自然條件相對優越的燕南和燕西地區,願意接受官府指導的農戶更是寥寥無幾。而迫切希望改善自己的生活條件追求一口飽飯的燕東燕北地區,官府推廣新辦法新農具倒是沒有太多的阻力,偏偏又遭遇特大旱情,許多土地都麵臨著顆粒無收的悲慘境況,所以新辦法和新農具的效果完全無法體現。可是,就算是那些沒受災的地方,也不可能取得京畿地區這樣的超高效益。他敏感地意識到,這兩者的中間,肯定存在一些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或者是他沒有意識到的東西。他決定,回到燕山之後,馬上就找喬準他們這些懂農事的官員來討論一下,看看問題到底出在哪裏。
他一邊思索著,一邊問陳璞:“那你家裏的地,都有好收成吧?”他知道,工部搞的這種試點一般都伴隨有收益補償的政策,倘若試點中出現變故遭遇失敗,接受試點的農戶也不會有太大的損失。所以在通常情況下,這種旱澇保收的“好事”都會落到一些先知先覺的人頭上;長沙公主就理應算在這些“好事”的受益人當中。
陳璞確實是受益者之一。不單是她,南陽,還有不少的宗室,都是受益者。不過,雖然都有受益,但他們彼此之間也有區別。收獲最大的是南陽。南陽不僅接受了耕作新法,還“逼迫”她莊子上的農戶從選種開始便一步一步都嚴格按照工部的指導進行,並且在去冬農閑的時候“威逼”農戶搞什麽農田水利,到處挖溝掏渠,還把從河灘挖出來的黑泥都挑到地裏。不僅如此,春耕之前還把地裏的土鬆了再鬆,弄得土地就象棉花一樣鬆鬆綿綿;當時就有人笑話,說她莊子上的人肯定是想在地裏睡覺……
商成問:“如今還有人笑話不?”
陳璞抿了抿嘴。南陽莊子上的收成普遍都超出平常年份兩成;以前笑話南陽的那些人家,現在個個嫉妒得眼珠子都快紅了。
商成一下仰起頭笑起來。很多時候,陳璞都表現得象一個公主而不象是一個將軍。她身上缺乏軍人特有的那種豪氣和爽直;哪怕她就是穿一身的戎裝,別人也不會把她當作軍人看待。但剛才這句“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倒是有了幾分將軍的豪邁氣概。最難能可貴的是,她這樣說話,還一點都不給人留下做作別扭的印象,再考慮到她的出身和接受的教育,嘖嘖,這可真是了不起的進步!
陳璞被他笑得有點不好意思。這種粗魯話想都不想便脫口而出,就連她自己也覺得驚奇。她停了停,又把話題拉扯回去:“眼下工部的試點成功在望,對令叔霍公的嘉獎就提上了日程。工部和戶部的意見是授爵,宰相公廨基本上同意,但禮部覺得不合適。”
商成不太擔心霍士其的封爵。封爵有沒有都不重要,關鍵是事情絕對不能露餡。不過,朝廷有心要給十七叔授爵,他當然也不會反對。但他在陳璞麵前,就必須拿出一種態度來表明自己的清白。所以他說道:“朝廷應該授爵。要是土地產出普遍高出一兩成的話,那推廣到全國,增加的糧食產量簡直無法想象。土地裏收獲增加了,老百姓的收入就增加了,他們的生活也會得到改善。當物質生活得到改善之後,自然而然地就會有更多的美好向往,從而帶動他們繼續追求改變的積極性。”
陳璞倒沒想到這些。這種情況下,她能記起的話就是管子說的“倉廩足而知禮儀”。事實上,絕大多數的朝廷大臣們也是持與她一樣的看法一一在任何時候,社會的穩定都是他們需要考慮的頭一件大事。
商成的看法不同。在社會生產力不發達的任何曆史時期,社會的主要矛盾就是人口與土地的矛盾,要想從根本上改善這個問題,隻有下大力氣發展生產力;而發展生產力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大力發展農業。但他不想和一位公主討論這些問題,就問她:“禮部為什麽不同意授爵?”
“我剛才沒說清楚,其實禮部沒有不同意。”陳璞歉意地對商成說。禮部也同意給霍士其授爵,但是在授哪一級爵的具體問題上,禮部與工部和戶部有分歧。禮部的建議是開國男,但戶部的意思是襲五世開國男;這兩個部門經過協商,最後都同意授霍士其開國男,但不再加恩承襲,而是蔭一子。但這個嘉獎方案工部又不同意。工部對霍士其最好,要求授他開國子,同樣也是襲五世。
商成驚訝地張開嘴巴。他都不知道十七叔與工部的交情竟然有那麽深厚,竟然能讓工部硬扛兩個部門聯手的壓力攢勁地替他爭封爵。
陳璞遲疑了一下,很小聲地說:“工部在屹縣不僅拿到耕作新法和改良農具,還拿到一種新式挽具。……”雖然偏廳裏就隻有自己和商成兩個人,她還是異常地謹慎小心,眼角餘光留意著門外兩個低頭垂手的使女,更加細聲地說道,“……工部在屹縣考察新法時,無意間發現了已經失傳近千年的兩漢熟鐵之術,據查證,同樣出自令叔霍公的手筆。”
商成怔了一下。熟鐵之術是什麽東西?
但他馬上反應過來。古代的熟鐵很多時候指的其實就是鋼;所謂熟鐵之術,多半就是煉鋼的辦法。至於這熟鐵之術是怎麽來的,他並不關心一一工部的調查已經有了結論,是十七叔的手筆!
他愈加坦蕩地說:“那就更該重重地獎勵人家!”
陳璞笑著小聲說:“這熟鐵之術是國之利器,怎麽拿出來說?就是在工部裏,知道的人都不多,更不敢四處宣揚。所以戶部和禮部堅決不同意授霍公開國子,工部也沒辦法分辨,眼下宰相公廨又不站出來說話,事情隻好先這麽拖著。”但她馬上又安慰商成,“不過你別擔心,這事拖不長久。秋收一過就能見分曉!而且,前幾天我父皇已經知曉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昨天還特意找我問過令叔的事。天子聽說霍公當初曾作向導引精兵奇襲如其寨的故事,很是誇讚了好幾句。我想,即便朝廷最後依著戶禮兩部的建議授霍公開國子的封爵,天子也必定要另加恩賜。”
商成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這話題說到這裏就差不多了,不能再扯了,免得藤藤蔓蔓地不小心牽到自己身上。他端起盞喝了口水,正想和陳璞譬說軍事上的事,陳璞先噗嗤一聲笑起來:“我問你個事一一我姐,她為什麽會一口一個‘先生’地叫你?”
南陽為什麽口口聲聲地稱呼自己“先生”?這事別說陳璞納悶,就連商成自己,也是到現在都還沒有想通。
他對陳璞的這個姐姐幾乎沒什麽了解,除了知道她是個大書家,其他的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到目前為止,他和這位公主也就在陳璞的公主府裏見過一回麵。那次見麵的情形很糟糕,當時他教訓了那個和南陽一路的狂僧,順帶著也掃了南陽的顏麵。他自己當然不會把這當成一回事;可在南陽而言,無論怎麽看,都應該記恨他才對;就算顧忌他的身份不敢明目張膽地報複,至少也要瞅個機會小小地教訓他一回,讓他吃個蒼蠅才算完。事實上,今天在前麵坡上遇見南陽,他就有這個預料,也做好接受南陽報複的準備。他想,他個大男人,不和女人一般見識,吃點小虧把那場小衝突揭過去算了。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大出他所料。南陽一改前次見麵時的倨傲做派,一下想把莊子送給他,一下又想送他一匹阿拉伯馬,對他的尊敬更是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一一那一口一個的“先生”,還有那些拔得極高的評價,簡直讓他羞慚得有點無地自容。在如此禮敬麵前,他甚至覺得,就算是南陽的老爹東元皇帝,怕也難得在她這裏受到這般待遇吧?
現在,回想起剛才的種種,商成的心頭忽然產生一種很荒謬的想法:難道南陽今天的表現,其實並不是想設計來做報複,而是真心實意地想要討好他?隻是因為缺乏對他的了解,不能對症下藥,因此一番心意才全被他視作了圈套和陷阱……
他越想越覺得這個荒誕的想法很有可能就是事情的真實麵貌。不然就無法解釋南陽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好。
可是,南陽為什麽要對他這麽好?
他想不通,一位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公主,憑什麽要對自己這麽好?而且這位公主還是東元帝最疼愛的女兒,她本身也是當世的大書家,她有什麽必要去討好一個隻知道練兵打仗的假職提督……
想到南陽還是位大書家,他本來有點放鬆的神經又突然繃緊了。大書家、書法、《六三貼》……接連幾樁事立刻就在他腦海裏牽出一條線,一切都豁然明朗了!南陽一定是從什麽地方得知,大內收藏的《六三貼》,就是當年他在屹縣城裏留給高小三的那張字條;她也必然知道,屹縣商成商子達,其實就是商成商攸缺……
一定是這樣!他肯定地告訴自己。一定是南陽已經知道自己就是《六三貼》上落款處的那個叫“攸缺”的人!
他暫時還想不清楚是從哪裏走漏出去的消息。可能性實在太多了。他不是那種隨時隨地都警惕在意的小心性格,所以平時並沒有刻意去隱瞞自己對書法的愛好。這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是也不少,至少書畫鑒賞家陸寄就清楚地知道“攸缺”是他的表號,還打著交流學習的旗號,前前後後從他那裏拿走五六幅字。十七叔當然更不用說,不僅拿了幾幅字,還以“字醜不能見人須得多多習字”為幌子,逼著他再書寫了一本《千字文》的楷書大字帖。就是出名的敦厚人周翔,也從他和陸寄走得近的事裏窺出些門道,便在年前請他去家裏小酌,等他喝得醺醺然飄飄然的時候,趁機邀他提筆,給出的題目竟然是李白的《蜀道難》!好在他那天醉意不深,才寫小一半就清醒過來。後來周翔還故意把裝裱過的字貼讓他看過一眼一一攸缺先生手書《蜀道難(殘篇)》,和周家收藏數代的半本曹孟德《度關山》真跡“兩兩恰恰相映成趣,可謂為一時之美談”……另外,平時的公文和私信也可能走漏他的身份。在別人眼裏,他書寫的公文和私信通篇都是一絲不苟的小字正楷,但常年累月的書法錘煉下來,哪怕是寫幾個字,隻要自己不克製,字的筆畫骨架頓挫鋒芒間立刻就會露出原形;而且,在南陽這樣的書法大家眼前,就算他著意隱藏筆鋒也沒有絲毫作用,隻要人家稍加留心,橫豎撇捺間馬上就能辨出這是出自誰的手筆……
他判斷,南陽肯定是拿到了自己的書信或者公文,然後判斷出自己就是在《六三貼》上落款的攸缺先生。他進一步推斷,這份書信多半是來自陳璞那裏;因為和他有書信往來的上京官員就隻有那麽幾個,除了陳璞,南陽也不大可能跑去別人家裏。而且這封書信多半是南陽從陳璞那裏不告而取一一陳璞至今也不清楚她姐為什麽稱呼自己為“先生”,這就說明她對自己的另一個身份毫不知情。他甚至判斷出南陽手裏的到底是哪封書信。毫無疑問,就是去年他離京時寫給陳璞的那封短信一一他隻給陳璞寫過這麽一封書信,而且還是回信……
既然南陽已經知道自己是商攸缺,那麽接下來一切,象南陽對他的態度為什麽會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就很容易解釋了。他所擅長的魏碑,是與行書相齊名的書法藝術,有“南行北碑”的說法;他那一筆破字,落在南陽這種書法大家眼裏,會是一種什麽樣的光景?他站在南陽麵前,南陽能不尊他一聲“先生”?
南陽尊他為先生,他很慚愧。因為他不是真正的先生,魏碑也不是他的創始;他就是個書法愛好者而已。魏碑,那是南北朝時期北方民間藝術家們的創造,是民間文化的高度結晶,無論是他或者是別人,都不敢把這份榮耀據為己有……
但眼下他還無法給南陽做解釋。
他還有更大的麻煩事要解決。
等一會南陽安排好晚飯回來,要是請他寫幾個字的話,他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