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的時候,因為商成在草原上曾經幾回救過妹妹的性命,所以南陽執意要把他安排在上首的幾案。陳璞現在才明白南陽為什麽會對商成那麽好一一南陽愛惜她這個妹妹,連帶著,也就對她的救命恩人很尊重。姐姐的體貼讓她覺得心頭很溫暖,所以也在旁邊幫姐姐說話。
商成對自己救過陳璞幾回的事並不怎麽看重。但陳家兩姐妹都力邀他上座,兩個公主的情麵也不能堅辭,於是客套兩句便大方地坐了。
晚飯沒什麽好說的。雖然是臨時打擾,灶房沒有提前準備,但南陽的莊子怎麽說也是公主私邸,雞飛狗跳一通忙亂,到底還是整治出幾樣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分別盛在浮梁昌南鎮出的青瓷碗碟裏端上來。南陽和陳璞麵前的案上都是小碗小碟小盤子;瓷器精致,幾樣菜肴同樣精致,蒜茸搗得看不到芯,牛肉片薄得幾乎透明,雞塊切得不及半指厚,一塊塊地斜著疊在小盤裏,邊上還用綠菜葉圈出花樣……商成麵前卻都是大號的器皿,海碗陸盤中累累疊疊都是大塊的牛肉雞肉,就是裝醬汁放蒜茸的調料碟子,也是拳頭大小的瓷碗。看來南陽還是用了心,知道商成是先生胸懷將軍肚腸,菜饌調料都是足足地上。但令人遺憾的是,她太心細,知道商成有眼疾忌辛辣,所以特地吩咐過不要多上酒水,因此便宴上就隻有“百花蜜釀”四瓶。南陽陳璞一人一瓶,其餘兩瓶都歸了商成。這大內精製的佳釀說穿了就是蜂蜜水,商成早就品嚐過,不甜不酸地滋味還不如仿造的三勒漿,直接便推說自己不善酒,連瓶口封泥都不讓侍女打開。
三人分案而座,桌上有酒有饌,屋角銅爐中焚著三指艾,牆邊還有使女在彈琴,琴音舒緩宛如清澈小溪般輕柔流淌,這原本是高人名仕聚飲的雅致情形。商成本不是個雅人,但心裏存著無論怎樣不能再得罪南陽的想法,不雅也得裝出雅,捧著茶水等主人為天子禱罷福壽,自己也跟著說了兩句頌揚話,見南陽落盞提箸輕聲說個“請”字,頷首致謝,手裏也舉起筷子,夾了一筷子牛肉在蒜茸大醬裏卷幾下填進嘴裏,嚼都沒怎麽嚼便咽了。再看陳璞與南陽,第一筷子菜還在作料碗裏……
南陽見他提著筷子有點遲疑,就停下箸說:“先生自便。這是家常燕飲,不必拘束。”她指了指麵前的牛肉。“這是萁莊的老湯黃牛肉,醬製的湯料是萁家從開元年間就有的祖傳,至今已有二三百多年,真正的盛唐風味。先生多嚐嚐。”
商成笑說:“我在軍營裏待的時間長,不受約束慣了,既然公主不會見怪,那我就不客氣了。”說完一伸筷子,風卷殘雲般一通掃蕩,片刻不到光景案上的碗盤碟子就全都見底,商成卻覺得還欠三分才能足飽,抬頭想招呼人再拿兩張煎餅來卷裹碗底的湯汁填肚縫,見南陽和幾個侍女都是一付驚怔表情目瞪口呆地望著他,正要開口替自己辯解兩句,陳璞先說道:“姐,你別見怪,邊鎮駐軍大都如此,吃相是難看一點,不過很實惠。駐軍都是兩伍作一什,又稱一夥,早晚吃飯都是一夥一夥地在夥房領餅饃打湯菜。餅子和幹饃是按人頭點數,一個人幾個都有定數,湯菜就是隨吃隨取,手快的有手慢的無,當然是吃得越快才越得實惠。”話說完,她也吃好了,讓人取來兩張白麵煎餅,分了商成一張,自己拿一張卷了碗裏剩下的肉渣湯底,也填嘴裏吃了。
這些情景讓南陽和幾個侍女覺得完全無法思議和想象。商成不說了,一條八尺高壯漢,如此饕餮也就罷了,陳璞可是堂堂的長沙公主,怎麽吃相也是這樣?她平時吃東西可不是這樣……
陳璞笑笑,說:“其實我平時在家也和這差不多,到了外麵才守那些規矩。這也是前年在草原上留下來的毛病,前有強敵後有追兵,不快點吃說不定就沒得吃。後來回來京,也想改正,可不知道是怎麽事,總是沒能夠改回去。”
南陽不言語了。她低下頭,默默地吃自己的東西。
陳璞曾經告訴過她前年朝廷出兵草原時發生的事。她也知道當時趙軍兵敗阿勒古,陳璞和一群潰兵千裏轉戰,是從阿勒古西岸一路奔逃到莫幹。但陳璞卻從來沒和她提過一路上都具體發生過什麽事。她一直還以為,即便是在潰兵之中有點擔憂驚懼,但陳璞也不會吃什麽大的苦頭。可剛才陳璞說的那些話,卻說明她完全想錯了。妹妹不僅吃過苦,而且這些苦還很讓人很難忘卻,它們不僅烙在陳璞的身上一一她臉上現在還有一道那時候留下來的箭痕一一也刻在她的心裏,甚至都改變了她自小就養成的起居習慣……
吃罷這頓說不上熱鬧但也不算冷清的夜飯,南陽又讓人奉上香茶。沒沾一滴酒的商成沒辦法裝醉,隻好捧著茶盞和她們姐妹倆說話聊天。
他主要是和陳璞談一些不太重要的軍事,捎帶著也講一些他在燕山任上發生的趣人趣似。
他們說話的時候,南陽就在一邊聽。他們說的事,她連一句嘴都插不上;商成提到的那些燕山官員裏,她也隻認識陸寄和郭表,還都不很熟悉。她隻好不停地給他們倒茶水,或者把炒得香噴噴的南瓜耔還有甜絲絲的果脯望他們麵前擺。
商成其實也不願意冷落她這個主人。可是,就象南陽很不熟悉他一樣,他也一點都不了解這位公主。他唯一知道的事情,就是這位知曉自己另外一個身份的公主同時也一位大書家。但他偏偏還不能提書法。他想,即便把他就是攸缺先生的風聲走漏出去,對他本人都不會有什麽影響。但擔著“失察”過錯的陸寄狄栩他們就不一樣。他們在朝堂上都有對頭,要是被人揪著這個過錯整一下,那就麻煩了。哪怕他們最後勉強過關,短時間裏也不可能全身心地撲在政務上。到那個時候,本來該他們他們做的事,至少有一多半都會推到他身上,每天裏被這些事糾纏著,他還怎麽打突竭茨收拾東廬穀王?要是陸寄他們被朝廷降職或者調職,那就更麻煩,他還得慢慢地和新來的官員磨合……
他一邊有一句沒一搭地和陳璞說話,一邊想著找個什麽好話題讓南陽也說幾句。
陳璞卻一點都沒察覺到這些,依舊興致盎然地找商成討教軍事。
她是柱國將軍,這不假;是京畿行營副總管,這也是真事;還是澧源大營參軍副令,同樣也有兵部的任命文書;她還兼著兵部的侍郎,能參與一些不那麽重要的軍事會議,這也是實情。但在軍旅裏,不管是上司下屬還是同僚,從來就沒有誰認真把她當作柱國將軍看待。隻有眼前這個假和尚兼燕山假督是個例外。從兩個人在草原上結識時開始,一直以來商成都很尊重她。她很早就意識到,商成對她的尊重並不是因為她的公主身份,而是真正把她看作自己的戰友和同僚。他和她說話時完全就象他對待別人那樣隨便,有事就說事,沒事就扯淡,偶爾也會開開玩笑一一但絕不是他在將士中間說的那些粗俗得能教人臉紅的玩笑話。這個人很隨和,哪怕是個才吃軍糧沒幾天的小兵,也敢在他麵前拉扯幾句;但同時也很嚴厲,完全是六親不認。她就聽王義說過,今年初,霍士其曾在兒子出生時偷偷跑回家,被知兵司知道後按“擅離駐地”論處,要記小過一次罰四十皮鞭,報到他那裏,他又添了“玩忽職守”一項,要行的軍法一下就翻了一番變成八十鞭,處分也成了記大過一次……
不過,她愛同商成說話,倒不是因為他尊重自己,也不是因為這個人賞罰分明,而是因為他眼下已是位置僅在蕭堅與楊度之後東元朝名將。說起這個事,她還有幾分愧疚,倘若不是她目光短淺,否定了前年初冬他針對進入燕山的三路突竭茨人所提出的五千精騎大縱深穿插方略的話,他早就應該名震天下了。
就是這麽樣一個人,一個本該名動天下卻至今還沒多少名聲的大將,現在卻象個私塾裏的老師那樣,不厭其煩地給自己做軍事上的指導。
“……兵法的要義,說穿了就是一句話:以多擊寡,以強淩弱。能做到這一點,自己再小心一些,想敗都敗不了。按孫子的說法,就是‘以實擊虛’。”商成頓了頓。他實在記不清楚《孫子兵法》上的原話到底是不是這樣,又添補了一句,“也可能是‘以實就虛’。”又說,“蕭老帥的用兵就是這種法子,講究的就是不疾不徐不疏不漏以勢壓人。”
陳璞想了想,又問道:“既然這樣,那你在燕山和突竭茨人作戰,為什麽兩次三番都是以以弱製強?”
一旁的南陽也瞪大眼睛望著商成。她雖然不懂軍事,但也知道“以實就虛”的兵家基本常識,強和弱的區別也清楚。她同樣很好奇,為什麽商成會說一套而做一套?
商成說:“我倒是天天盼著能以強淩弱,能以多擊寡,可兵部和宰相公廨……他們都不給我兵,我拿什麽去欺負別人?”他本來還想抱怨兩句陳璞的老爹不肯把大趙的重兵集團交給自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覺得,似乎東元帝也沒有那個權利。他咧著嘴說,“東廬穀王總把我們燕山看作軟柿子,沒事就要領著人來逛悠一圈捏兩把,我受不得這閑氣,就想去他家找他理論。但燕山缺兵少將也是事實。我想以強淩弱而不可得,沒辦法隻好去學諸葛亮一一朝廷不讓我鬥勇,那我就隻能鬥智了。”
他的說法實在是太有趣了,陳璞和南陽都禁不住笑起來。
陳璞邊笑邊說:“按你的這套說辭,你做諸葛亮還是被朝廷的袞袞諸公逼出來的?你都不看看,你哪裏象諸葛亮了?”她知道商成不忌諱自己的模樣,所以就用這事來說笑。
南陽很不高興地斜睨了妹妹一眼,低聲說:“《三國誌》上記載,孔明‘身長八尺’,這倒是與先生相符。”至於這句話在《三國誌》上還有下文,說諸葛亮“容貌甚偉時人異焉”,她壓根就不題。
商成馬上接過話說:“看,連你姐都說我象諸葛亮!”說著感激地朝南陽一笑,對她能及時站出來證明自己與諸葛亮有相似之處表示感謝……
……翌日寅時正刻不到,東方天際還是昏黃沉蒙一片,商成和侍衛們已經起來收拾好行裝,隨便用過一頓簡單的早飯,就到後院馬廄找到自己的馬匹預備趕路。
陳璞和南陽也趕來後院替他們送行。
南陽讓人把那匹阿拉伯馬牽出來。這一回她異常執拗,不管商成怎麽說,她都非要把馬送給商成。連陳璞也在旁邊替她姐幫腔。商成沒辦法,最後隻好收下了這份貴重的禮物。
南洋和陳璞一路把他們送出莊子。
過了橋,上到官道,商成便不讓她們再送。他跳上馬,對陳璞和南陽拱手說道:“公主,柱國,後會有期。”說完話鞭子一掃,那匹阿拉伯馬輕輕一縱就躥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