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天,宰相公廨都沒有消息,商成坐不住了。讓朝廷下決心與突竭茨決戰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這必然是個曲折而漫長的過程,但在草原上築城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人工材料等許多籌備現在就必須著手。時間不等人,他不能在驛館裏消磨時間。他決定不再坐等宰相公廨的通知,自己找上門去。
這天上午,當他就要出門去皇城的時候,禮部和工部的那兩個官員又來找他了。
他的縣伯府邸即將完工,就差最後的掛匾,他們這是過來請他去實地察看一遍,看有沒有什麽地方不滿意的,也好及時返工改建。
商成本來不想跑這一趟。住哪裏不是住?未必工部修的房子就一定比燕山衛署分給他住的那個府邸更漂亮?未必;無非就是占地麵積更大一些,用料更講究一些罷了。可是一來段四他們在旁邊攛掇,兩個六部小官府邸也是誠心誠意地懇請,二來新府邸就在內城西側的崇一坊,正好在皇城禮興門的路途左近,他最後還是答應了走一趟。
改建出來的應縣伯府很氣派。不用說高矗門庭下用拇指粗鐵環扣懸掛起來的四個足人高的大燈籠,就是整條街巷的西側全是一丈高青磚掛簷赭色高牆,單是便把對街的兩三戶家人都比較下去。五基石階上,高大軒敞的赭漆正門緊緊閉合,兩枚尺許長短的倉琅鋪首分座左右,虎獸怒目露牙銜環,獰惡地注目著門前。階下座著兩隻石貔貅,雄獸神情肅穆,雌獸體型勁健,都是昂頭頓首威風凜然。如此的肅殺威嚴氣象,商成哪裏會有什麽不滿?但他還是沒進門去察看,而是把這事交給了李奉。
李奉雖然是侍衛,但他是在枋州時才被商成提拔到身邊,從來沒去過燕州,也沒見過提督府,什麽時候見過如此的排場?呆著眼望了半天,被段四拿馬鞭梢頭敲了一下才清醒過來,登時就苦了臉,囁嚅著說:“我,我……職下怕不成事。”
“就是你了。”商成不容置疑地說道,“你連囤兵城寨都能修築,察看驗收一座伯爵府邸算得上什麽?”隨手漫指了幾個一臉躍躍欲試的侍衛。“你們也都留下。高強你也留下,幫著看看缺什麽少什麽,能買的就去買回來,買不到的就去訂做……”說完便領著段四和兩個貼身侍衛走了。
從禮興門進皇城,經月華門到宰相公廨,這是宰相副相們上下公廨的專用通道,往來的人雖然少,但戒備比其他地方愈加森嚴。段四他們在禮興門外便已經止步。就是商成,頭上戴著嵌雙三六金翅的烏紗襆頭,身上是滾金線赤色將軍袍服,六金釘腰帶上懸著大將軍儀劍掛著金魚袋,也被值崗守衛的禁軍一絲不苟地驗牌才得以放行。
等到了宰相公廨,迎頭便撞見真薌。真薌正從公廨裏出來,腳還沒落下石階,抬頭就望見商成撩著大步走過來,臉上當時就略過一絲局促慌亂,旋即又隱去,疾走兩步拱手說道:“你怎麽來了?”
商成邊走邊橫臂當胸給公廨的值崗禁軍還禮,然後才對真薌說:“有點事想和張相談一談。”
“……是張相知會你來的?”
“不是。是我自己想起才來的。”商成說。他見真薌的神情裏帶著幾分詫異,疑惑地問道,“怎,我這趟不該來,還是來的不是時候?再不就是這地方我不能來?”
真薌支吾了兩聲。這地方商成確實是不能隨便來。按製度,即便是朝廷重臣,非職司所在或者不奉召命,也不能隨便亂闖宰相公廨。他張口就想譬說其中的輕重,免得商成在不經意間給別人留下對付的把柄,話都到了嘴邊卻猛然間記起一事,又把一番話咽回去,腦子裏飛快地回想記憶,臉上卻露出笑容,說道:“當然能來。不過,張相和幾位副相正在商議事情不好攪擾……”他沉吟了一下。“這樣,剛才我看見朱相回來了,我領你先過去找他。”
“朱相?”商成楞了一下。宰相公廨他來過好幾回,去年還在這裏開了幾天的會議,和幾位宰相副相都認識,卻實在是記不起來有一位姓朱的相國。
“就是仲寬公。”真薌笑著說,“任命剛剛下來沒兩天,還沒上邸報,外麵很多人都不知道。”
商成還是聽不明白,更加不清楚這朱相國到底是誰。他覺得,仲寬應該是這人的表字,“仲”通常都是指家裏或者族中同輩序齒排行老二,“寬”字的意義就廣泛了,根本就琢磨不出對應的是哪個字。但聽真薌的口氣,似乎對這位相國頗為敬重,說明這位朱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朝堂上能有這四字評語的人不多,年紀大,還姓朱……難道是六月間在燕州打過交道的文英殿大學士朱宣?
真薌笑著點頭。
商成一邊隨著真薌邁步走近公廨右側的一排大屋,一邊思索著朱宣突然入相的事。文英殿大學士的品秩與宰相是平級,朱宣個人的資曆與聲望也足可出任副相。但是別忘了,朱宣其實並不是真正的文官。實際上,這是個皓首窮經的大儒,一輩子都在埋頭專研經本古籍揣摩書中大義的人,除了當過幾任勸農使,似乎就再沒出任過什麽實職,就是這樣一個人,真的能勝任宰相的職務?而且眼下南進派雖然得勢,但遠沒有到把持朝政的地步,北進派也不是徹底地失勢,在不少事情上還能和南進派較量高下,因此朝廷裏的局麵非常複雜。在南北爭議之外,還有太子的病情和很可能要有的儲位之爭,兩者合並,未來幾年間上京裏的局勢不說是刀光劍影般險惡,至少也不可能是和風細雨般寧靜,宰相公廨更是所有矛盾大爆發的焦點之地。就在這種情勢下,朱宣一個不南不北專心做學問的高級知識分子居然會入相,其中所藏的種種般般,著實是教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副相的職務有那麽大的吸引力,讓朱宣這樣的人也失去了平和的心態和基本的判斷?
商成知道,大趙的宰相副相的日常事務其實也是有分工的。左相湯行管著戶部和禮部,右相張樸管著吏部,其餘副相也各有職司管轄範圍,或者幹脆就是某一部的尚書。他思忖著小聲問道:“朱相署理的是哪個衙門的事務?”
“戶部。”
“戶部?”
“這邊。”真薌點著頭,引著商成向左轉,沿著廡廊邊走邊小聲說道,“前幾天太醫院報說,近日來湯相的病情愈加沉重,怕是要細心休養數月半載,所以張相就暫時替他署理戶部。仲寬公入相,也是張相的一力舉薦,還沒來得及分派職司。但畢竟朝中官員裏,就數仲寬公對農事最為熟撚。且仲寬公純直秉公,無論文章或是道德,都是我等典範。”
真薌這番話的頭兩句通俗易懂,後兩句就半文半白,末了卻突然改為誇讚朱宣,登時就把商成聽得發愣。他實在是鬧不明白,副相就副相,和文章道德有什麽關係?他覺得,作為朋友,真薌絕不可能在他麵前莫名其妙地說這麽一句奉揚話,肯定是意有所指。可這話裏的引申含義又是什麽呢?朱宣的過從往事他一概不清楚,所以這個人的道德到底如何就沒有發言權;朱宣的文章他翻看過,都是些“親親長長”的大道理,既空泛又模糊。唯一有點印象的是今年朝廷頒布的《再勸農桑書》……明白了,朱宣分管的是農業,大體屬於戶部,算是張樸的助手。
想明白這一點,真薌話裏的更深含義自然是迎刃而解。張樸幫朱宣入相,無外乎兩樁事,一是想憑借朱宣在發展農桑的本事,幫助朝廷扭轉國庫收入下降的問題,二是向朝堂上的中間勢力示好,拉攏中間派打擊北進派,三就是想借助朱宣的名頭聲望,增加讀書人對南進派的支持,加強社會輿論方麵的影響力。一塊三鳥,張樸這些南進派倒真是好算計!
他心頭讚歎著張樸的謀劃,眼睛望著已經接到通報出門迎接的大學士朱宣,雙手抱拳一拱,笑吟吟說道:“老大人。”
朱宣也拱了手還禮:“大將軍別來無恙?”正想請商成進屋子裏喝茶敘談,公廨正房堂屋的棉簾一掀,一群人陸陸續續地出來,看來那裏會議已經告一段落。
張樸走在最先,身後就是兩位副相和兵部尚書。四個宰相並沒有走下台階,而是在門邊一站,微笑著朝後麵的人頷首話別。後麵這些人裏有文官也有武將,最前一位是個六十出頭的老將軍,也是六翅襆頭赤色袍服佩大將軍儀劍,緊跟著他的人也是同樣的戎常服,但須蒼髯白,看著歲數還要更長。其餘混雜在人群裏的將軍還有五六位,也都是赤色袍服大將軍儀劍,隻是襆頭上的金翅或六或四數目不等一一不是上柱國就是柱國。
這些將領商成都認識。頭一位就是蕭堅,後麵是楊度,再下來是鄱陽侯和澧源大營的三位副總管,還有的就是在平原將軍府掛個閑職的老將……
看到蕭堅和楊度,商成才總算明白過來,為什麽真薌在公廨外遇見自己時神情局促,又是因為什麽,真薌在聽說自己不是來公廨參加會議的時候,臉色會有一些慌亂。
他臉上的笑容早在看見蕭堅楊度的時候便消逝了。他深邃的目光陰沉沉地盯著那群人,慢慢地抬起了右臂。怒火在他的胸膛裏燃燒,他的心裏充滿了憤慨!他也是個上柱國,也在兵部掛著侍郎的職務,勉強也能算是戰功赫赫,憑什麽別人都能參加的南征會議,偏偏把他漏在外麵?一股深沉的悲涼感在他心底升起來。他是個沒有來曆的人,不管他在燕山做得再多再好,別人總是對他放心不下……
蕭堅是第一個看見商成的。第一眼他沒能把商成認出來,隻看見商成身上的赤袍,知道廡廊下站著的至少也是一位柱國。在給商成還禮的時候,他才半猜半辯地認出這到底是誰。他抿了下嘴唇,沒有過來和商成敘談。他沒有什麽話可以對商成說。他的心情也非常複雜。既有懊悔,也有歉意,還有失落……他原本有好幾次機會讓商成成為自己的嫡係,可他都錯過了,所以麵對蕭係在軍旅中的逐漸沒落,他不得不親自披掛上陣去打南詔,以此來幫扶那些跟隨自己的將領,讓他們都能有個好出路。他還不得不力薦諸序出任燕山提督,既是為了壯大自身,也為了替自己找個出色的接班人。現在,當前大趙最優秀的將領正向他行軍禮,看上去依然象過去一樣地尊重他,可誰都知道,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矛盾,已經到了幾乎無法調和的地步。諸序在燕山一天,商成就一天不可能與自己和解。就算諸序離開燕山,還有南征……
楊度和鄱陽侯他們也隨著蕭堅的目光看見了廡廊下的商成。在短暫的驚愕之後,他們都還以軍禮,然後就跟在蕭堅的後麵走了。沒有人過來詢問商成的病情,也沒有過來和他攀談,事實上,這些將軍們在走出皇城之前,相互之間就沒有再說話。
出了皇城,將軍們就各自散了。楊度和鄱陽侯交情深厚,但兩個人一個住在內城西側的崇正坊,一個住在城外東北的莊子裏,基本上是南轅北轍的路途,所以平常時兩個人最多就是羅嗦幾句閑話然後各自上馬上車。但今天卻不一樣,楊度一反常態,先一步就爬上了鄱陽侯的馬車,回頭還招呼主人說:“上車!去你家,我和你說點事。”
“什麽事?”鄱陽侯坐上車,問道。
“回去再說。”
“到底什麽事?”
“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楊度說,“前幾回你不是說麽,教我幫你留心著有沒有合適的年輕將校……”
鄱陽侯愣怔了一下,才想起來是怎麽一回事。他的小女兒虛歲已經十七,最得他的喜愛,但因為不是嫡出,所以他看上的人家不願意娶他女兒,看上他女兒的人家他又看不上,再不就是早就有了妻室,所以一直沒給小女兒找下婆家。眼看著女兒一天天長大,他心頭也著急,前半年就把這事托付給楊度,讓老朋友幫著留點心。可話都說出口快一年了,楊烈火從來都沒說道這事,怎麽突然間把它提起來……他猛地張開了嘴,有點結巴地說:“你,你,你不會是說……”
“對了對了,就是他!”楊度不耐煩地把鄱陽侯指指點點的手指頭推到一邊,說,“你覺得怎麽樣?”
鄱陽侯張口結舌根本說不上話。
“這人的相貌是不大迎人受看,卻是個有真正本事的人。”楊度掰著指頭數落著說道,“現在就是上柱國,襲五世的縣伯,實封戶數隻比你鄱陽侯少了百四十,怎麽樣,家世不比你差吧?”
鄱陽侯還是說不上話。
他一臉的古怪神情不接話,楊度就以為他要反對,便勸解他說道:“是了,你要替女兒著想,不想讓蟬兒嫁個門神模樣的男人。可男子漢大丈夫,相貌算個烏鳥事,男人要的是胸懷坦蕩光明磊落,不然長得就象王義那樣的繡花枕頭模樣又有個屁用。可惜了,我的幾個閨女孫女不是出嫁了就是歲數小,不然這好事哪裏能輪到你。”說著便咂嘴感慨,很替幾個嫁人的女兒不值。停了停,又說,“隻要小蟬能答應,我看這樁親事能有七八分的把握。”
這樁親能成的話,當然是好事。鄱陽侯問道:“你是說,隻要小蟬答應……你和他說起過?”因為太過高興,他忘記了楊度的末一句話是說“七八分把握”。
“沒有!”楊度毫不猶豫地搖頭否認。
鄱陽侯一下就瞪起眼睛。都沒和人說過,便敢打包票?
“他肯定會同意!”楊度點著頭很篤定地說。
鄱陽侯完全不知道楊度是從哪裏來的這份信心。如果小女兒是嫡出的閨女,他倒還有五分把握,可小蟬是庶出,人家堂堂的上柱國縣伯,肯娶她回家?
楊度斜著眼睛乜他一眼,不屑地說道:“庶出怎麽了?你就不能動動心思想想辦法。管它是嫡出還是庶出,隻要請托的媒人能幹,哪怕……哪怕那什麽,也得讓他娶回家去!俗話說,媒人請得好無鹽也嫁了,所以這樁親事裏其餘的都不足為提,關鍵是要請一位好媒人。”說著話便豎起一根手指,朝頭頂的車蓬指了指,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
鄱陽侯頓時就明白過來,禁不住撫掌大笑點頭說道:“唔唔唔!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哈哈,果然還是你老烈火足智多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