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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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9)梁風(五)

與商成在內城門分手之後,王義不敢耽擱,立刻就去找他的兩位長輩。

他先見到叔父,接著兩個人一道再找上伯父家。此時更鼓已經敲過兩回,他的伯父正要睡下,但聽說他們這麽晚了卻突然聯袂而至,知道肯定是有什麽大事發生,趕緊把他們領進內書房。

茲事體大,王義不敢稍有隱瞞遺漏,原原本本地把今天自己去拜見商成以及後來在梁風酒肆的所見所聞甚至自己的所思所想都仔細地敘述了一遍。

一直到他說完,兩位長輩都沒有插話詢問,隻是低頭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提神的釅茶湯。王義帶回來的消息太多太雜,急忙間兩個人都有點反應不過來,要多花點時間慢慢地收拾梳理。

王義說的事情裏,有些他們也清楚,比如蕭堅一係內部的混亂。蕭堅的起家隊伍是右驃騎軍和右神威軍,跟隨他的人大都是從這兩個軍裏出去的,現在兩個軍裏也有他不少的親信和族中子侄。過去兩年,朝廷裏有人幾次提議要撤消這兩個軍,雖然至今也沒能在兵部和宰相公廨獲得通過,但蕭係內部憂心忡忡卻是不爭的事實。麵對如此局勢,蕭堅卻是束手無策,根本就無能為力,這就更教他的老部下們人心惶惶。但兩位長輩確實都沒想到蕭堅與嚴固很可能要分道揚鑣。這可不是小事!嚴固有什麽憑仗敢與蕭堅分家,他又憑借了什麽敢作自立,他哪裏來的信心能與蕭堅還有楊度抗衡……

另外,李穆回京的事也讓他們很有點疑惑。李穆是鹹陽人,表字肅,別號定一先生,東元十三年請辭以前一直是太史局少卿。這人既精天文也擅農事,曾參與建造渾天儀,自造了定時儀,其著作《新算七篇》和《望誌》都曾風行天下。這樣一個人突然回到京師,濟南王和朱宣還特意為他設宴,背後是不是有什麽值得思索的地方?還有田青山,小小的一個觀風使卻是言辭似劍文章如刀,時不時上個呈文遞個議疏,搞出的風雨讓六部和地方都拿著頭疼,也是個不能小覷的人物……

聽著兩位長輩把不相幹的事穿骨鑿髓地分剖解細,王義都有點著急了。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蕭嚴分家,也不是李定一返京,而是要不要聽從商成的建議,馬上把他與塗家女兒的婚事定下來。

但兩位長輩對他的焦急不以為意。叔父還再一次告誡他,越是臨大事,越是要心平氣和不能急躁;他身上最大的毛病就是做事急功近利!這毛病不改的話,早晚要吃大虧。伯父也說,商成的建議是陡然間提出來的,很難說清楚他是在替王義考慮還是另有他圖,所以不能排除他自己想娶長沙公主的想法一一說不定商瞎子也想請托成都王去做媒呢?因為程橋在應伯府遭冷遇被驅逐的事幾乎沒有人知曉,所以伯父的說法也並非全無道理。至少王義心中就存在著同樣的疑慮。

可是叔父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問題。他問王義:“他詢問你離京去嘉州的日程,是在教你娶塗家女兒之前,還是在之後?”

王義想了一下,然後才肯定地說:“是在提議我與塗家結親之前。”他回憶著把當時的細節又譬說了一遍。

兩位長輩一致認為,這是商成在隱晦地提醒王義,要早點離開京城。這顯然是商燕山的一片好心。現在的王家隻是外表光鮮而已,王義繼續留在京城裏對濟南王的幫助並不大,反而容易被對手借機中傷,徒使濟南王分心;所以不管是對他還是對濟南王來說,他離得遠遠的反而是件好事,而且是走得越早越好。惟怕王義不知深淺執意不肯及早離京,伯父還告訴他一樁剛剛聽說的事情。

他問王義:“今年各地征收的兩季捐稅比去年略有下降的事,你聽說沒有?”

王義點了點頭。他聽人說起過這事,隻是因為賦稅多少與他無關,所以就沒有多作打聽。

“董銓他們查到葉巡在各地捐稅上作假。葉巡他們秘密授意自己在地方做事的門生弟子,征收今年秋稅時與人‘議稅’,提前收了少則三年多則五年的田賦。眼下董銓他們已經掌握了實證,就等著戶部呈報公文再對張樸和葉巡動手發難。”

王義楞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葉巡作假與自己有什麽關聯。要不是張樸和南進派替他遮掩,就憑他在嵐鎮襲擊東烏罱使節的糊塗仗,少說也是一個降職罰俸的大處分。倘使北進派突然借了秋稅的事情向張樸發難,到時候唇槍舌劍亂箭齊下,難保不把他牽扯進去。等牽扯進去這樁筆墨官司,他再想去嘉州顯然不可能。董銓他們證據在手,張樸葉巡絕無翻案的可能,南進派一倒,到時候漫說是振興家業,他自己能不能留在軍中都很難說。所以他現在離開京城反而是件好事。朝廷和嘉州兩地相隔上千裏,道路又不好走,再加一邊是政務一邊是軍務互不統屬,因此公文上的糾紛往來少則也是兩三個月,正好給叔父伯父他們幫他彌縫化解騰挪出時間和餘地……

想通了其中的關節,他馬上就做了決定。等大年過後六部再次開衙,他立刻就去兵部換領文書官憑,然後直奔嘉州。

伯父笑了,說:“也不必如此匆忙。總得等你尚了長沙公主或者與塗家女兒結親之後,再走也不遲。”

叔父卻不在意他的決定,又挑出一個問題:倘若商成想尚長沙公主的話,他圖什麽?商燕山的勳銜已經到頭,實封的縣伯也是他人難以企望的封爵,隻要不犯大錯,不消一兩代人,應縣商家就是與鄱陽縣穀家一樣的高門大族。這種情況下,他尚不尚公主為妻,其實都是可有可無的事情。娶了沒有明顯的好處,不娶也沒有壞處,那他急惶惶地跳出來製止王義娶長沙公主,又是為了什麽?

伯父和王義都覺得商成好象並不是在貪圖什麽好處。王義還說,他感覺商成是在警告他,娶長沙公主是件非常危險的事情。至於危險是什麽,商成又不肯明說。

他的兩位長輩都覺得商成的做法有點莫名其妙。王義尚長沙公主,會有什麽危險?是的,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成都王。或許成都王陳瑾覺得,他出來替王義保媒,王義就會感激他,濟南王與王義之間就會生出隔閡,這可能麽?王義與濟南王陳璜是打斷骨頭都連著筋的姑表弟兄,豈是成都王些許的小伎倆就能挑撥得了的?在這種足以決定王家未來幾十年的大事麵前,這種小恩小惠根本不可能動搖王家的立場!就是成都王拋出來的骨頭上鮮肉足夠多,王家人也必須仔細斟酌其中的利害,認真地考慮成都王將來會不會使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手段。

顯然,不管成都王使出什麽手段拉攏,王家的立場都很難動搖。也許成都王自己都很明白這一點,之所以還要替王義保媒,不過是做個試探罷了。可是,既然這是個連成都王都懂的道理,象商燕山這樣的厲害人物,就更不可能看不透徹一一那他為什麽還要警告王義,而且還是用那麽嚴厲的口吻再三地警告?

兩個老謀深算的柱國大將軍絞盡了腦汁,把商成的前後幾番話反反複複地拿出來斟酌參詳,就是看不出其中到底包藏著怎樣的奧妙玄機。

最後他們實在是沒辦法了,隻能把到底是尚公主還是娶塗家女兒的問題再拋給王義,讓他自己拿個準主意。不過,他們也提了自己的看法。在他們看來,商成的警告多半是無稽之談;對王義來說,尚公主才是最好的選擇,尤其是考慮到長沙公主是聖君最歡喜疼愛的女兒,就更應該把她娶回家。

王義徹底拿不定主意了。

長輩們說的他都明白,他也清楚尚長沙公主之後的種種好處,但商成的話他也不敢當做耳旁風。雖然他無法理解商成為什麽會說出那番有著嚴重警告意味的言語,但他相信,商成絕不在無的放失。因為不管是前年在阿勒古的時候,還是今年在莫幹的時候,每每遭遇突發情況,商成總是能夠迅速地做出準確判斷,采取正確的解決辦法,這些都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覺得,商成應該不是嫉妒自己要尚公主的事情,而是在誠心誠意地替自己做考慮,隻是因為某些原因不方便把理由說出來;也可能是他已經講過了理由,而自己和叔父伯父都沒有察覺到……

出於對商成的信任,他做出了決定:不尚公主,就娶塗家的女兒為妻!這樁親事必須越快越好,還不能走漏出消息!

既然王義做了決定,兩位長輩就不再說什麽多餘的話。隨即找人拿來皇曆翻看,結果當天就是納采問名的好日子。伯父和塗家人相熟,自告奮勇就要了做媒的差事去了塗府,叔父陪著王義回府向毅國公老夫人做解釋勸說。在這種與家業長遠息息相關的大事上,老夫人也辨析不出哪樣是好哪樣不好,隻能一切聽憑兒子自己做主。

這邊說服老夫人,那邊王義的伯父就帶著好消息回來了。能與毅國公王家攀上兒女親家,塗家人是求之不得,伯父隻是透了點風,塗家便一迭聲就答應了親事。伯父還與塗家議定,事急從權,因為王義赴嘉州在即,所以為防親事在中途出什麽變故,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的“六禮”中的前五個禮儀,將在三天內選吉時走過,親迎的正日子就定在大寒的前一天。

兩天以後,王義跟隨兩位長輩親自去了趟塗家,把請期的禮數也走到了。兩家人還一同去了禮部,把毅國公王義續弦和塗家女兒填房的事記檔歸卷。按趙律,親事到了這一步,實際上便已經正式成立。剩下的事就是兩家分頭派人通知親戚朋友,到了成親的正日子來給新郎新娘賀喜。

王家給濟南王和成都王的請柬是王義親自送的。濟南王當然就不必說了,從把王義迎進府再到把王義送出府,臉上的笑容就再沒斷過,嘴都差點合不上。看來成都王要給王義保媒的事,他嘴上不說,心裏其實還是有點別扭。成都王接到請柬時,臉上的笑容幾乎就是用刀子一刀一刀地生生刻上去一般;王義走的時候,他甚至都沒站起來相送,而是惡狠狠地拿眼睛盯著王義的後背,恨不能在王義身上剜下幾塊肉。

給商成的請柬也是王義送的。

送請柬的時候,王義忍不住問商成:他到底是出於什麽考慮,非不要自己娶長沙公主,而去和個開國侯家結親?

商成拿著用金粉描龍畫鳳的藍紙大請柬左看看右瞧瞧,樂嗬嗬地問他:“你想不出其中的道理?”

王義搖了搖頭。這不明擺著麽?他要是能想通,為什麽還要問商成呢?

商成一笑說道:“那就再想想。想通了,你就不用問我了。想不通,那我也沒辦法。”他把請柬鄭重地放在案頭上,又回頭補充了一句,“記著,你欠我一份大人情!我這樣做,差不多也算是救了你一條命了。”

“行!”王義爽快地答應,緊接著他又說,“要是你肯把其中的道理說與我聽,那就算我欠你兩份大人情!”

商成笑了笑,沒有說話。

他怎麽可能把這個道理說給王義聽呢?他也不敢把這個道理說給王義聽。他甚至不敢把自己那一晚突然想到的事情告訴任何人……

一一誰都知道,王義與濟南王陳璜是表兄弟。假若王義想娶陳璞或者陳璞想嫁王義的話,顯然濟南王才是在兩個人之間牽線搭橋的最合適人選。可是,現在要替王義在東元帝麵前保媒的卻不是濟南王,而是即將與濟南王爭奪儲君之位的成都王,這事怎麽看就怎麽教人覺得詭異。是成都王陳瑾在拉攏王義,或者是想挑撥王義與表兄的關係?商成覺得這事不可能。濟南王再愚鈍,也不可能掉進這樣的小算計裏;成都王再蠢笨,也不可能使出這種是個人就能看明白的小伎倆一一這哪裏是在打擊敵人?純粹是在娛樂敵人嘛。所以他覺得,之所以成都王願意出頭來做這樁教人忍俊不住的“傻事”,肯定不是出於他的本意,而是受人指使不得不為之。或許說是受他人指使並不正確,更準確的說法是,成都王陳瑾聰穎過人,領悟到他人的意思,所以毫不猶豫就站出來做這件“傻事”。成都王明明知道是件傻事,還做得那麽起勁那麽認真,就是想在那個人之前積極表現一番,好加重自己的“得分”。這樣一分析,這個授意成都王的人就呼之欲出了一一隻能是東元帝。

現在的問題是,東元帝為什麽要授意兒子出麵,把一樁他自己就能做決定的事情,改頭換麵變成是別人的建議,而他僅僅是同意?也許用“點頭認可”來代替“同意”這個主動性更強的辭語的話,效果會更好吧。

商成覺得,東元帝之所以要把一件簡單的事情搞得這樣複雜,根本的出發點是因為東元帝認為,大趙是陳家的“家天下”。而與“家天下”看法相矛盾的,是張樸和董銓這些宰相為代表的士紳階層的“共天下”思想。更直接地說,是大趙的皇權與相權的衝突!張樸他們這些宰相的權限太大,甚至嚴重影響到東元帝手裏的皇權,所以東元帝一直在策劃著怎麽把屬於他的那份權利收回去,最好是連本該屬於張樸他們的權利也一起收回去……

商成不知道在以前的百十年裏,陳家宗室與曆代的宰相們是如何地鬥智鬥勇,宰相們又是使出了什麽樣的手段,才保證了大趙的文官體係正常運轉。但東元帝與他的宰相們的鬥爭,東元年間的皇權與相權的鬥爭,就活生生地發生在他的眼睜睜底下,他看得清清楚楚。

這絕不是他的憑空假設!

他手裏有證據,這個證據就是燕山左軍司馬督尉齊威!

想想看,齊威的履曆是怎麽樣的。這人在東元初年的澧源大營會操中,因為練兵練得好受到東元帝親口誇獎,然後調去隴西;十四年悍然挑起大趙與吐蕃的河州血戰,不僅讓大趙與吐蕃至今仍然交惡,還使得成千上萬的將士因為他的冒失舉動而戰死沙場,他卻屁事沒有,換個地方繼續當將軍;今年夏天還升了一級跑來燕山,在大趙諸軍中的頭等主力燕山左軍裏做督尉。這家夥在北鄭也沒幹好事,置當時形勢岌岌可危的燕東於不顧,私自帶著幾千騎軍到了莫幹,正好就遇上黑水城大捷,楞生生地混成了四品將軍和開國伯。這運道比他商瞎子好得不知道去了哪裏!他臉上身上被人砍得稀爛才當了個上柱國一一就這,還是張樸為了安撫他才扔出來的一根帶刺的骨頭!再看看人家齊威,什麽力氣都沒出,什麽腦筋都沒費,腰刀大約都沒拔出來一回,在北鄭閑了三四個月再跑一趟草原,輕飄飄就升了官發了財。有傳聞說,齊威來燕山任職,是死對頭嚴固在背後戳的力氣,是嚴固想想借他商成的刀來殺人。這是屁話!嚴固有那麽好心?別的不說,就是那兩天兩夜的茅坑遭遇,嚴固難道就就不想親手弄死齊威?隻要嚴固拿出對付他商瞎子的一半力氣,弄死個齊威輕鬆得基本上就和捏死個臭蟲差不多。可齊威到現在還活得鮮活亂跳。顯而易見,不是嚴固不想弄死齊威,而是他弄不死齊威。因為齊威背後有尊大佛,大得連嚴固都害怕。齊威背後還不僅僅隻有這尊大佛,還有另外一群人,他們也在幫忙一一不然憑齊威自己的本事,怎麽能進得了燕山衛這個升官發財的好地方?東元帝這些年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利”,肯定暗暗招攬了不少人才,齊威僅僅是這些人才中間不成才的一個而已。現在,東元帝的目光又瞄上王義。

但是,張樸他們這些宰相們又豈能看不出東元帝的手腳?就算是他們在為向北或者向南的爭論而把彼此打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東元帝都隻是個單單負責在宰相公廨的公文上蓋章的人物,眼下北進派偃旗息鼓跑在一邊舔傷口,南進派勢力大張,張樸他們更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手裏的權利拱手相讓。可以想見,張樸他們與東元帝的權利爭奪還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哪怕南進派在朝堂上再次失勢,接替張樸的宰相副相們也會繼續為維護手裏的權利而鬥爭。這是他們作為整個士紳階層的最高領袖的責任與義務;他們無可逃避,也不能退縮,必須盡最大可能去維護大趙的整個社會結構穩定,盡力不讓“家天下”的自私排他的掠奪思想去侵蝕與動搖整個階層的統治基礎。當然,他們這樣做的原因,不可能象他現在的思路這般清晰。他們能與東元帝鬥爭,一方麵是出於維護手中權利的本能,另一方麵,則是因為文官製度自身所形成的自主性、程序性和規範性。因此,在這種皇權與相權將會長期鬥爭的情勢下,在相權遠遠大於皇權的現實下,王義離開上京,遠離皇權的同時也與南進派拉開距離,才是最佳的選擇。

可是,這些話他一句也不能告訴王義。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辭,最多也就能和十七叔說一說。

他送王義出門的時候,又一次問他說:“你預備什麽時候去嘉州?”

“我伯父找過兵部,我也換好了文書和官憑,大年以後就去赴任。”王義說。

商成高興地笑起來。朋友是如此地信任他,能聽從他的勸告離開這個糾纏著皇權與相權的鬥爭、北進和南進的爭議、太子的古怪病症以及儲君之位爭奪的繁華城市,他真的是非常的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