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並不相信常秀會走什麽絕路。因為在半個月前,為了玻璃的事,常秀曾經帶著田岫和楊衡一起來找過他。他記得,那天常秀臨走的時候很嚴肅地說,不管遇到什麽艱難險阻,都會把玻璃燒出來,哪怕做不成工部侍郎,也一定會堅持下去一一大不了就自己掏腰包!商成想,既然常文實有如此的雄心壯誌,怎麽可能輕易言死,去走什麽絕路。很顯然,這是真薌在替古人擔心幫工部心疼錢糧,所以故意跑來危言聳聽,目的就是希望借此打動他,讓他出麵去勸說一下常秀。
想到這裏,他的心裏踏實下來,正想說幾句寬真薌心思的話,忽然想起另外一種可能:該不是小洛驛那邊的工部作坊出了什麽事,把常秀搭進去了吧?
這個驀然冒出來的可怕念頭驚得他渾身一個寒噤。小洛坊要是急著趕工搶進度,塌窯崩火的事故就很有可能發生,難道常文實他……他顧不上回應真薌的指責,首先關心常秀的情況。他著急地問道:“常文實出事了?”要是為燒個破玻璃而教常文實出個好歹,他可真是百死莫辭了!還有田岫和楊衡他們,他們呢?他們會不會也出了事?
大約是因為商成在惶急之中的真情流露,真薌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但他還是冷著麵孔,從袖囊裏掏出一份公文。
商成沒理會手上衣袖上濺的茶湯水漬,幾乎是半搶地把公文奪了過來。一眼略過公文抬頭“呈宰相公廨”,緊接著就看見公文題目《乞除專利錢與燕山屹縣霍氏疏》,再瞥了一眼落款是“工部常秀”一一這是常秀的疏陳?這即是說,常文實其實沒事?他立刻鬆了一口氣。雖然看起來常秀多半沒出事,但他還是把公文仔細地瀏覽了一遍。
公文裏也沒講別的,就是說明一個事實,造白酒的技藝,是屹縣霍氏的獨家首創,這一點無可爭議。霍氏在去年便已經和工部簽署了契約,把除燕山以外其他地域的白酒釀造販賣權益都折價交與工部,可是眼下在各地出現了許多偷學霍氏技藝的造酒作坊,造出來的白酒賣得到處都是。這些作坊販賣白酒,便是侵害了工部的利益,偷師盜藝,就是傷害了霍氏;所以霍氏現在打算到官府告狀,工部也打算在狀紙上聯名附屬。這個官司的案情清楚證據確鑿,霍氏和工部打贏官司毫無疑問,但為了打起官司來更加地理直氣壯,所以書生常秀就寫了這樣一份疏陳,希望朝廷能夠替工部撐腰,頒發一道公文來證明霍氏有權利向別家作坊收取“專利錢”。
商成看完後,覺得疏陳條理清晰層次分明,有理有據有節,是份難得的公文佳作;隻是和“自尋絕路”完全拉扯不上。
等胭脂悄沒聲地進來收拾好桌案上傾倒的茶盞和茶壺,又給商成換上新茶湯,真薌才說:“你沒看出這文章裏的毛病?”
商成搖了搖頭。
真薌有點不相信:“你是真沒瞧出來,還是故意不說?”
“真沒看出來。”商成坦白地承認。
可是真薌卻不覺得這文章有什麽難懂之處。常秀打著維護工部的招牌,其實是在行與民爭利之實;工部站在霍氏一邊幫著霍氏說話,能不能打贏官司都會被指為“官商通同沆瀣一氣”,即便打贏官司也要臭了名聲;更別提那些沒事都要亂踹兩腳的禦史們,他們絕不會饒過常秀和工部。
商成哂笑一聲,說:“工部維護自己的利益就是‘與民爭利’,那些偷了造酒技藝的作坊,他們又算什麽?他們是不是在與工部爭利?他們連招呼都沒打便偷學了霍家的技術,這又算不算是‘與霍爭利’?”
真薌頓時語塞。
“我還沒說完。”商成“工部當初在選擇造酒作坊時,就特意選在各個產糧地區,這也是幫朝廷解決穀賤傷農的問題,工部起造酒作坊是在去年秋天,正是各地征收秋稅的時節,依靠各地作坊從官府和市麵上買走的近百萬石的糧食,幾個地方的糧價都比較穩定,這實際上也是在幫著當地平抑糧價保護糧戶。”
真薌沉默了一會,說:“你這是在強詞奪理了。工部的作坊造酒需要買糧食,民間的作坊造酒同樣需要買糧食,未必這些民間作坊就不能起到平抑糧價之用?”
“那不一樣。”商成毫不猶豫地說道,“工部的作坊是國營單位一一就是朝廷辦的作坊,不需要對股……不需要對東家的本錢負責,所以他們首先考慮的不是作坊的經濟效益,而是作坊的政績。造酒作坊的政績體現在哪裏?就體現在作坊的規模上。誰能占更大的場地,能雇請更多的人工,能釀造更多的酒,那誰就是上級眼裏的好官員。所以這些作坊一出手就是幾萬石十幾萬石地買糧食,而不象那些民營作坊,要考慮到自己作坊的產量,要顧慮到糧食的倉儲,還要參考當時的糧食價格高低……所以,我們不能希望這些作坊會在需要他們站出來平抑糧價時幫忙,而隻能依靠我們自己,依靠當地的官員,依靠工部的作坊。”他接連說了三個“依靠”來加強自己的語氣,最後甚至使勁地揮舞了一下拳頭,總算結束了一大篇強詞奪理的道理。
但是大篇的道理總有大篇的好處,至少真薌就沒認真思考過朝廷作坊和民間作坊的不同,所以急忙之間他也沒辦法反駁商成。他需要認真考慮一下商成方才說的那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但商成不會給他思考的時間。他問真薌:“這疏陳是從哪裏來的?”他在公文上沒看見提要和批示,顯然是在送到宰相公廨之前便被真薌半路截走了。
真薌的嘴角牽扯了一下,耷拉著眼皮說道:“早上去宰相公廨,半道上遇見常文實,他拿給我看的……”
這話說得含含糊糊,但意思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也許是常秀主動請真薌幫忙參酌,也許是真薌好奇所以詢問打聽,不管是出於什麽原因,總之這份公文最後是被真薌截留下來。之後的事情就很好推想了,真薌拿了公文,尋了個借口就來找商成。他想,常秀雖然是個文人,但絕不是沒腦子的人,要是沒人背後出主意一力地攛掇,不可能當這出頭椽子。而這躲在常文實背後的人,十九就是商燕山。商燕山說東,常文實就不會說西;商燕山說能燒出玻璃,常文實就朝火窯裏使勁砸錢……
真薌說得是如此的形象,連商成都不僅莞爾。但他還是不承認是自己在攛掇常秀。這事本來就和他沒有關係,他為什麽要承認?他隻能告訴真薌,這份《乞除專利錢與燕山屹縣霍氏疏》,其實是工部扔出來的探路石子,要是朝廷通過了,那麽以後工部再搞出玻璃或者其他什麽新鮮物事,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要求朝廷“循霍氏白酒舊例署理”。
真薌思慮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反駁商成那番關於“國營作坊”的道理,幹脆就坡下驢,順著商成的話改了話題重點。他承認,工部拿霍氏白酒投石問路,應該是很有可能。不過他還是不看好玻璃的前景,同時還“很是好心地”打聽了商成在航海技術上有沒有取得進展。
商成沒接這個話,反而問他說:“有個叫前三口的日本和尚,你認識不?”
“聽說過,不認識。前兩天還有人提到他,說是又來上京了。”真薌點著頭說。他馬上就警覺起來,反問了一句,“你打聽他做什麽?”
“有點事。”商成很簡單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