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和現有的條件,商成得出結論,即使宰相公廨同意出兵東倭,最快也要等到三年之後才能用兵。
穀實是比較熱心出兵的人。他有這樣的想法,並不是因為他覺得這是一個插手東倭國重大事務的機會,而是出於他對自身處境的考慮。眼下太子新亡,朝堂上局勢紛擾前景不明,所以對頭們都還沒有開始認真地對付他。但也有了一些征兆。以前他在莊子上休養時,不管朝堂上發生什麽事,總會有人及時地向他通風報信,可最近一段時間,這樣的人明顯少了很多。很顯然,那些原本與穀家走得比較近的人肯定也察覺到風聲不太對頭,所以已經在若隱若現地疏遠他了。越是在這樣的微妙時刻,他就愈加地希望朝局能夠變得更加複雜一些,局麵越是撲朔迷離越好,隻有一潭水被徹底地攪渾了,他才會有時間思慮對策,才可能尋到使家族脫身局外的機會。他仔細盤算過,要想讓局麵混亂起來,能想的辦法不多,不外乎三條路:一是立儲的事情遲遲沒有下文,二是張樸的南進派倒台、董銓和北進派卷土重來,三是蕭堅戰敗。不管發生了哪一件事,都會引起朝局震蕩,在別人紛紛陷入儲位之爭、南北之爭和追究戰敗責任的時候,不可能還有人會顧得上對付他。但這三件事都很難實現。既然他在期待著它們發生,那麽就一定會有別的人千方百計地去阻止它們化為現實;而且這些事會不會發生、發生了又會如何地發展,都不在他的控製之內,最後會演化出一種什麽樣的局麵更是可能出乎他的料想,到時候很難說他的處境是不是會更加地惡化,所以這些都是下策。而真正的上策是在朝堂上引發或者製造一場激烈的矛盾衝突一一不管是軍務還是政務都無所謂,隻要這場衝突能把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吸引過去就行。當然,東倭國的求援不算是製造衝突的良機;畢竟東倭國離大趙實在是太遠了,不可能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但它總是個機會,總會有人去關注它。他甚至已經開始在腦子裏籌劃,需要拉著哪些人和自己一道為東倭戰事搖旗呐喊了。可是商成一句“三年後才能出兵”的判斷,立刻就把他的念頭打斷了。他等不了那麽久,穀家也不大可能堅持到那一天一一除非商燕山願意向穀家伸出援手。但是,假如商成願意援手的話,他還需要去操心什麽東倭西倭嗎?算了,還是繼續去思謀一個能夠直接把蟬兒送進商家的巧妙辦法,才是當務之急。
他對東倭國已經沒了興致,又不好直說,就問真薌:“懷純,倘若三年之後才出兵,兵船、糧秣、軍械,都能置備整齊麽?”
真薌呆著臉點了下頭。他不太明白穀實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出兵東倭國是個趁熱打鐵的事情,倘使不即刻動手,待時機一過,便再無多加理會的可能。可眼下朝廷內有隱憂外有征戰,張樸和宰相公廨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答應再向東倭國派兵;這一點難道穀實還看不出來?
想到此處,他把目光向穀實一掃,恰恰穀實也在瞅他,兩個人目光一碰,各自微笑都不再言語,便回了座位坐下喝水。
商成拿著賀歲做的記錄,比照著輿圖仔細地端詳思索,時不時地還會同賀歲說上兩句。東倭國雖然不是大趙藩屬,但禮部還是知曉一些大概的情況,賀歲在衙門裏又是個不大不小的七品郎中,多少也能回答上幾句。而且他剛才作記錄的時候,腦子裏也對東倭國的諸般情況有了一些想法,雖然脈絡不是很清晰,卻正好能和商成說到一起。
誰都沒去再注意前三口。
前三口耷拉著兩條胳膊,失魂落魄地立在案前。
三年。三年嗬……
三年很久麽?不,三年一點都不算長久,尤其是對一個常年累月嚴守戒律,不是誦經念佛就是相伴青燈古佛的出家人來說,它毫無意義,不過彈指一揮間罷了。但三年的時光,對一個突然有希望成為東倭國王的人來說,它就實在是太久了,久得會讓期待變成泡影,讓希望變成絕望,甚至會讓一個人從肉身凡胎變成一鞠黃土……
就在片刻之前,他的內心都還充滿了難以言表的喜悅,可是,隻在頃刻之間,遲到了四十多年的歡樂就被無情的事實擊打得粉碎。他很難說清楚自己現在的感受。喜與悲,生與死,過去和將來,這是他四十多年的僧侶生涯中無時無刻不在思考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的問題;可是,就在剛才,就是現在,他得到了答案:就象一個人的手翻過來是手心翻過去是手背一樣,生和死的區別也隻有一線,翻過去就是生,翻不過去就是死,翻過去就是喜,翻不過去就是悲……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那裏,眯縫起眼睛,似乎想逃避透過窗欞映照到他臉上的陽光。陽光是和煦而溫暖的;庭院裏沒有人影走動;一隻麻雀在青石板上蹦來跳去;淡淡的茶湯氣息從他看不見的廂屋裏飄過來,順著氣息還能聽到女子說話的聲音,隱約地有一個女子在咯咯笑語,那聲音就象百靈鳥的啼鳴一般清脆而動聽……
不!他在心中悲傷地哀鳴了一聲。他不喜歡“悲”,他更不喜歡死。他要的是生,要的是喜,他喜歡聽到百靈鳥的歌唱,喜歡芬芳濃鬱的茶湯,他喜歡那種陽光撒在臉上教人懶洋洋的感覺,而不是象現在這樣彷徨無助,整個人都陷入忐忑不安之中……
他必須想辦法,想盡一切能想的辦法,說動這些大趙的官員,說動眼前的應縣伯,讓他們幫助自己!
但他能有什麽辦法?
他有什麽東西能打動他們嗎?金子,他還有百餘斤金子。但這點金子肯定不夠,而且其中有四十斤是要送與應縣伯的一一單憑今天這樣的場麵,隻憑到場的官員品秩,他也必須把金子送過來。錢不夠多,他還能做什麽?向大趙朝廷許下心願,等他如願之後再償還兌現?這個念頭才剛剛浮現,就立刻被他舍棄了。就算他隻是個和尚,最熟悉的事情不過是佛經和戒律,但也知道畫餅是不能充饑的道理。他還有什麽能做的?他總得找點話說,不然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機會,馬上就要從他麵前消失了……
商成已經同賀歲說完了話,正在把那些記錄收拾起來。他對賀歲說:“要不,這些記錄先放我這裏兩天?”
賀歲說:“剛才您問得事情太多,大和尚又說得支離破碎,很多地方都記得非常潦草。這樣,我先拿回去重新眷抄一遍,再給您送一份抄件過來。”
商成把記錄遞給賀歲,笑著說:“還是你考慮得更加周詳。”
前三口忽然插話:“商伯,有個事情,我剛才沒有提,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這個能不能……有所幫助?”
“大和尚請說。”商成說道。他朝座椅那邊作了個“請”的手勢,意思是咱們過去坐下來說話。但前三口卻沒有動。
“我去年離國的時候,是在八月十四。”前三口邊回憶邊說道。這是他覺得唯一有可能打動商成的事情,所以他拚命地回憶著那次行程的所有細節。“八月十四,太陽剛剛升到樹梢的時候,我在難波港登上海舟,花了三天時間走過瀨戶海,再過博多,然後折向北方,在大海上又走了七天,八月二十四到了高麗武州的漓海城……”
商成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些什麽,就不吭聲氣。結果他越聽越糊塗,忍不住便打斷了前三口,皺著眉頭問道:“你從高麗到上京,在路上就走了半年?”從日本列島到中原上京,就算海途陸路再不暢通,也不可能走上六個月吧?
“確如商伯所言,道路再不通暢,也不可能走上半年。”前三口說,“我到了高麗武州的漓海,原本隻是想補給一下舟上的糧食飲水,然後就借南風繼續向北,預備在高麗的漢州再轉向正西,倘使風向遇巧的話,一天一夜就能到登州附近。我前幾回往返的海途,都是如此取道。但這一趟卻遭遇到厄難。漓海城把我的兩艘海舟扣下,接連三個多月都不許我出海,還搜走了舟上的財物錢帛。我的兩個侍僧還被指成探子擄走……”
商成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聽,同時用目光鼓勵前三口繼續講下去。
“……我想救回那兩個侍僧,就用十兩金子買通了漓海城的一個稅目,拜托他再央告別人去搭救。但我請托的那位高麗官員晚了一步,他們倆已經先去了佛國……”前三口說,“雖然人沒能搭救回來,但因此結識了那位高麗官員。從他那裏,我聽說了高麗國的一些事。從線住二年,就是五年前一一嗯,是東元十七年一一那年夏天,高麗國新王繼任,不久就向各道州府大派鎮守備,招惹得高麗南方的幾個道州都不高興。又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高麗新王又和扶餘人結下仇怨,五年裏接連打了兩仗,結果都敗了,還把漢州割讓出去一大半。但對內他卻說是打了大勝仗。去年夏天,他說要築個高台,還要在高台上修宮殿,好向天表功,就加稅兩季。結果惹惱了武康良全四州的鄭席李武周崔六姓大族。良州和全州還好些,隻是有人不忿出來說幾句話,而武州的李姓和康州的崔姓卻是把兩道七州的鎮守備都趕跑了。也是遇巧,去年一年,武州道接連死了兩任入監,高麗開京就把責任算在李姓大族頭上,從各地調了兵到武州道。李姓也不甘示弱,把族人都聚集到武州城,我在的時候,兩邊正是拔刃張弩的時刻,慌兵亂馬的,海舟被扣侍僧無辜便在所難免……”
前三口嘟嘟囔囔說了一大通,商成聽著都覺得頭疼。有些地方是前三口說得前言不搭後語,有些地方是前三口的穿鑿附會,還有些地方卻是商成不清楚高麗的曆史、地理和行政,所以完全思量不出具體的局勢。
好在旁邊還有賀歲,正好給商成作解釋。高麗和扶餘,兩個國家其實都是唐朝末年藩鎮作亂時逃到那邊的唐人所立,高麗是盤戊王氏,扶餘是安東王氏,都是盛唐時歸附的草原牧族的後裔改的姓。兩家王氏的關係從唐末開始就時好時惡,好的時候彼此互通婚姻,壞的時候自然就動刀到槍。說到高麗新王,這人是前任高麗王兄長的兒子,因為王位來得不正,又有個好大喜功的毛病,所以在高麗國內的名聲不好,到現在都有不少的高麗書生在明裏暗裏地罵他。至於高麗南方武康良全四州的鄭席李武周崔等六姓大族,自述都是避禍到彼處的唐人後裔,有的是實,有的就真假莫辨。其中康州的崔姓與確實是良州的周氏,還有唐末留下的當時史料可以左證。
商成皺著眉頭聽完,沉默了很長時間,突然問道:“京城裏有沒有高麗國的使節?”
賀歲搖了搖頭:“高麗國的使節有二十年沒來過了。上一回,還是為賀聖君登基才來的,可那時候已經是東元三年……”
商成咧了下嘴。過了三年才來祝賀東元帝登基,這到底是來祝賀的,還是特地來咒人的?還好東元帝不是隋煬帝,不然早就捋袖子跳起來揍人了。他又問:“那什麽……那六姓大族,來過什麽人和朝廷聯係沒有?”
商成斷言三年內不可能出兵東倭國,真薌也就放了心。既然沒什麽事,他就打算尋個恰當機會告辭。可他正端著茶盞琢磨著如何托辭,忽然就聽到商成嘴裏蹦出個南高麗六大族。他一下就在座椅裏直起腰一一這商燕山到底想搞什麽?為了幫一個東倭國的和尚,竟然連高麗也不放過?
別說他嚇一大跳,就是恨不能馬上把天捅個窟窿的穀實,也被他的話駭得一激靈。賀歲更是連說話都結巴起來:“好,好象……高麗,那個什麽,沒來過,一一六大姓,沒有來過。”
商成卻繼續擰著眉頭深思,半晌又冒出來一句:“既然南高麗有六大姓,那北高麗呢,是不是也有大戶族,他們也在把持著地方?就象剛才大和尚提到的漢州:漢州的土地因為戰敗而被割讓出去一大塊,那些漢州本地的大戶族,會不會也有點別樣的心思?”
沒人搭他的話。大家都被他的話給嚇住了,整個書房刹那間就安靜下來,靜得教人幾乎能聽到彼此沉重的呼吸。
商成見沒人說話,就問賀歲:“你們禮部能派人去調查一番麽?”
賀歲激動得有點說不出話。能親耳聽聞到這種國家大事,都能使他激動得幾天幾夜睡不穩當,何況還是有份參與呢?可激動歸激動,他終究還是有自知之明,明白這種事情輪不上自己插嘴建言,勉強笑了笑,囁嚅道:“應伯,下官隻是個七品的郎中……”
商成知道自己問錯了,抱歉地點了下頭,扭頭望著真薌說:“老真,你說,禮部會派員去摸下底不?要是不成,幹脆咱們兵部派幾個得力的人過去,總要探訪個明白才能心安。”
真薌黑著臉坐在座椅上,過了半天才說道:“不用查了!徐南山徐大人的次子,娶的就是幽州楊氏的女兒。幽州楊氏,和高麗漢州的楊氏,上溯七代是同一個先人!”他說的徐南山,就是兵部的右侍郎,姓徐名籬別號南山。
“哦?”商成登時大喜,緊接著就問道,“那老徐在兵部,提沒提過高麗的漢州楊家的事?”
真薌沒有吭聲。但他臉上的神情卻是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家,高麗的那個楊家確實有點想法。
商成撫著掌放聲大笑:“天助我等!”
真薌籲了口長氣,說:“是不是天助,回頭才能知道。我先告訴你,三年前漢州楊家的人秘密進京,徐南山也幫他們說過話,可是從頭到尾,連一個人願意出來見他們一麵的人都沒有。”
商成不以為意。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南北兩派在朝堂上鬥得不亦樂乎,誰有空閑去理會一個高麗國的地方豪強?可現在不同了。商大將軍在京城裏已經閑得都快要發黴了,正好有工夫去做這些別人不想理會的事。但他還沒瘋狂到為了消磨時光就鼓動著大動刀兵的地步,所以立刻就向兵部左侍郎作出解釋。他說:“我的意思,可以向高麗國漢州的楊氏,武州的李氏,還有康州的崔氏,向他們提出借道。一一就是借港口停船補給糧食淡水。”說著就回頭望了一眼前三口,笑道,“這都快過未時了,大和尚,你餓不?要不你先去用點齋飯吃點東西?”
前三口心裏清楚,商成說是請他去吃飯,其實就是請他離開一一他們要商議有關高麗的機密事情。但高麗國和他毫不相幹,他也不敢在這裏招人厭憎,因此他從善如流,躬身誦了聲佛號,就隨著一個商成叫來的侍衛去別處用飯了。
賀歲也站起身想要回避,被商成叫下了:“你留著。一一還要你來作記錄。再說,這事也不能少了你們禮部的參與。”又高聲朝外麵喊道,“胭脂,去灶房說一聲,趕緊送點吃的過來。酒就不要了;告訴他們,不用置辦得多麽精細,隻要是熱乎的能填飽肚子的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