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口卻沒有搭穀實的話。他低著頭,一臉憂鬱地凝望著手裏的茶盞,也不知道在焦愁著什麽事。足足有移時,他在座椅裏動也沒有動彈一下。
大家都不由得把目光聚集這個東倭國的高德、倭王的同父異母兄長兼密使的身上。
或許是在失神中察覺到堂屋裏突然變得安靜起來,前三口驀地渾身一顫,手一抖盞一傾斜幾片溫涼的茶湯立刻便濺在他的手背上……他瞪著眼睛,迷茫地望著大家,仿佛一時還沒意識到自己是身在何處,嘴巴張了幾張吐出幾個毫無意義的音節,努力地咽了兩口唾沫,掩飾地說道:“……這,這……我居然,居然眯盹過去了。”
除了不明所以的蔣摶,別人都能理解他的心情。雖然商成他們沒有明說,大趙朝廷更沒有向前三口作出任何的承諾,可大家彼此的心裏都很清楚,這一回大趙興師動眾放舟渡海,不可能單隻為了剿滅一個藤原氏,至差的結果也要讓前三口接替藤原氏的位置;假如有機會幫扶前三口更進一步的話,那就再好不過。前三口畢竟還是個人,眼下有機會從一介僧俗騰雲直上,說不定還能稱王一方,他為此而激動得白天吃不香夜裏睡不好,這也是人之常情。
穀實半開玩笑半是點醒地說道:“大和尚,浮屠難證,菩薩難修,向佛的路可是漫長得很,守身慎行才是最最緊要。”
前三口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站起合什誦了聲佛號,說:“謝過穀侯的指教。”又說,“隻要能剿滅藤原氏,救我等天朝下民出水火,還複海外藩夷一個清平世界,便是舍了這具俗相,又如何?”
穀實當然知道,前三口這是在借機會向大趙獻忠心,但前三口嘴上說得慷慨激昂,渾然一付舍生取義的模樣,可臉上的神情是淒涼愁苦,怎麽看就怎麽覺得別扭。他雖然是東倭方略的聯署人之一,但一來屋裏坐了個蔣摶,二來出兵的事是兵部和真薌在全權措置,他在其中沒有職司便不能指手畫腳,更不能隨便搭這個話茬,於是微微一笑低了頭喝水。
一旁的賀歲卻沒他那麽多的顧慮。他祖籍相州,履曆平平常常,家裏有百十畝旱田,算是上戶人家,不是大富大貴也不愁吃穿,中了進士之後先在翰林院呆了兩年,然後是在藩屬院,接著是禮部,十多年下來按部就班升到七品,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幾年就會外放一個州縣官,然後憑本事熬資曆,到老致休時大約能混個正六品。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中人之質,又沒家世門蔭能夠依靠,官做到六品就是極至,再想向上邁進一步,那就非潑天的運道不可;想通這一層,他就沒對仕途抱太多的指望。他覺得,六品的官身,也可以給子孫留一份不錯的福祉了。可是,該著他時來運轉,就在四天之前,就是在這間堂房裏,他草擬了兩份奏疏,結果一夜成名。過去三天,他在宰相公廨和六部來回奔走,不是應答宰相的詢問就是同侍郎交談,一顆心早被撩得熱烘烘的,憋著一身的勁正想著大展一番拳腳,所以他哪裏會在意蔣摶這個“外人”?何況他剛才已經聽蔣摶說了,甫進京城哪裏都沒去便先來拜謁商成,又看見商成對蔣摶也是無比器重,顯見兩個人的關係絕不是什麽上司下屬那麽簡單,蔣摶自然就更不是“外人”!他在座上向穀實拱了下手,替前三口作解釋:“穀侯見諒。兵部那邊出了點事,大和尚寢坐難安,所以一時恍惚錯慢了。”
“兵部那邊怎麽了?”穀實問道。
賀歲之所以要替前三口說話,就是想引起穀實的這個話頭,就說道:“其實也不是兵部的事。真大人會同工部的翟大人共同做出的方略,前後各項事宜攬總,需調撥錢糧折合製錢三百八十七萬緡……”
穀實頓時吸了口涼氣。不過是千把人馬奔襲,怎麽會算出這樣大的開銷?隨即就明白過來。是了,東倭方略並不僅僅是剿滅一個藤原氏,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扶持前三口成為倭王;就算這事做不到,也必須把那兩座金山銀山緊緊地攥住,所以真薌和翟錯肯定把鹿兒島和石見地方兩處的駐軍還有礦山的支出以及往來運送金銀的海船,通通都籌劃了進去,所以最後就鬧出這樣大的一筆軍資。隻是這數目也實在是太大了,不知道前三口會是如何的一個想法?
他不動聲色地掃了一眼前三口。前三口完全就是一付無動於衷的模樣,想來不是全然不通軍務,就是對真薌徹底地放心,當然,更多的可能是他一心一意想著要當上倭王,至於別人的死活他是通通不理會……
賀歲接著說道:“穀侯,大和尚已然允諾,待掃平藤原氏之亂,東倭國局勢大定之後,”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深深地凝視了穀實一眼,意識是說,此“局勢大定”並非指東倭國國內情勢重新安定,而是指前三口當上倭王的局麵大定。“他將把整個石見國都作為獻土,呈給朝廷。另外,東倭國將開放博多、敦賀、三津浦等七座城,延請大趙商民前往買賣,各國官員不得隨意阻礙;凡大趙商民所有之貨物,一應關、厘、住、過等稅皆減半征收;大趙商民在東倭國有自由探礦和開采礦山的權利,各國官員不得隨意阻礙;在平安京增設親善上國省部,首官為正四位下的部卿,各國設專署衙門親善上國殿司,首官由各國國相擔任,專一處理大趙商民與東倭民眾的各種糾紛;……”他記性好,把前三口迫不及待答應下來的條件劈裏啪啦地說了十幾二十條,末了還有,“考慮到藤原氏在東倭猖獗了上百年,東倭各地的情勢又是各自為政不容樂觀,大和尚代倭王懇請朝廷向東倭派遣駐倭大臣,並在平安京留滯一支駐軍,以震懾宵小。”
穀實皺起眉頭,沉吟著問道:“鹿兒島呢?怎麽不提鹿兒島?這是南路軍進退的要緊關節,也是奇襲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萬萬不能大意!”那島上可是有座大金山!
賀歲端正臉色說道:“大和尚再三申明,東倭國的九州島東南部區域,不在東倭地方的管轄治理範疇以內,所以那個地方隻能靠我們自己。”言外之意,當然是誰打下來就是誰的,大趙把那裏的鬼方人趕走,那裏便是大趙的土地,東倭管不著也不敢管。
穀實心頭很滿意,臉上卻不流露出絲毫,又問道:“那現在是怎麽個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