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城陷落的消息,像一陣風般傳回了京城。
汴京的冬很冷,汴京的人心更冷。從前無不以身為大唐皇都子弟而倍感自豪的人們,恨不得立刻脫去這頂華麗的帽子,遠遠逃離風暴中心。可是四個城門緊閉的大門,隔絕了無數拖家帶口準備逃亡的人的希望。
就在今天早上,朝廷剛剛頒布法令:汴京城禁嚴,隻許入,不許出!
皇城百姓們絕望的發現,這座昔日名震天下的雄城,已經變成了一座冰冷的牢籠。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回家燒香祈福,祈求戰爭早點過去,大唐的軍隊能夠盡快平亂,還百姓們一片朗朗乾坤。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
作為汴京城南方門戶的洛南城陷落,幾乎讓大唐江山陷入了岌岌可危的境地。再無任何天險可守的朝廷,隻能和這隻瘋狂的叛軍做生死決戰。
朝廷顯然也懂得這個道理,沒有再將殘存的兵力分散,而是全部收回到汴京城,使這座諾大的城池頓時變得擁擠不堪。
人雖多了,卻越發的清冷。渾渾噩噩走在街上的人都帶著一臉麻木,似是在默默等待死神降臨,使原本熱鬧的大街看上去沒有一點生氣。
因為秦天把最終決戰的地點,選在了汴京城。
很多老人還沒忘記十三年前的血案,沒想到在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要經受一次這樣的痛苦。本都是大唐軍人,卻要同袍操戈,血染長街,百姓們如同挨宰的羔羊,在刀光劍影間等待未知的命運,這一切到底是何苦由來?
沮喪如瘟疫般蔓延,將整個汴京籠上一層灰色。
當然,很多人還是不忘同悲慘的命運做鬥爭,尤其是在朝堂之上。那些擁有權勢名望的高官無奈被標記上了皇家烙印,仍在做著最後的抗爭。他們很清楚,東方遠行順利加冕之日,就是他們命喪黃泉之時。
苦思冥想之下,終於有人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們抓到了東方遠行起事的最大“把柄”。
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為了不失民心,東方遠行打出了“清君側、除奸佞”的旗號,把大唐日益衰敗、西域江山失守、朝廷昏庸無能的一切罪責都推給了位高權重的六王爺秦越和飛天門主。
如果……皇上能把這兩個人推出去,那東方老賊還能有什麽話說?
你不是說他們是小人嗎?那我把他們殺了便是。若是已經除掉了“小人”你還悍然動兵,那你就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
雖然兩個人是皇上的絕對心腹,在朝廷中有著極強的影響力,但和活命比起來,官員們也豁出去了。一番私底下的走動聯絡,言官一黨推出了七名德高望重年老持重的老家夥,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對皇上哭訴,那場麵簡直是聞著傷心聽者流淚。
秦天默默聽完,隻不過微微一笑,然後大手一揮:“拉出去斬了!”
這般鐵腕,讓原本心思活絡的官員們噤若寒蟬,從此再也沒有一個人敢提這件事。但狡猾如虎的官員們很快想到了另外一個辦法:他們把罪魁禍首是六王爺和飛天門主的消息透露給了百姓,原本絕望等死的人忽然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於是…一場聲勢浩大的討逆行動開始了。
程采夕喝酒的次數越來越多,見到程雲鶴的機會卻越來越少。
大街上高喊著“除賊安國”口號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響亮,但她知道這些人口中的“賊”已經不再是東方遠行,而是秦越和飛天門主——自己的父親。
生死考驗麵前,已經讓“是非”二字徹底混淆,正義與堅守變得無比廉價。
她想不明白,為什麽六王爺和爹為了大唐費盡心力一輩子,卻被他們一直守護的人如此輕易地拋棄?這個世界的光明在哪裏?
在這個寒冷的冬天,程采夕特別想殺人。
就在她剛興起這個念頭的時候,唐安已經在殺人了。
禁衛大營外麵,整整齊齊掛著九顆人頭。這九個人都是參加遊行,口口聲聲喊著要求皇上“殺奸佞、平民憤”的人。本該盡忠職守和叛軍死扛到底的軍人,卻率先改變立場,當起了叛軍的幫凶,這種人死不足惜。
當他下達斬首示眾的命令時,沒有動半點惻隱之心。或許連他自己也沒想到,西域血與火的錘煉,已經讓他的心如此堅如磐石。
他不想殺人,卻非殺不可。當然,這種感覺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爽快,所以他在帳篷裏燙了一壺酒,或許熱乎乎的酒下肚,會讓他的這份壓抑之情減緩一些。
酒剛暖,帳篷的簾布便被人掀開了。
帶著一張猙獰麵具的程雲鶴,頭發已經全部如雪花般霜白。他依然腰杆筆挺,背負雙手,看上去如同出塵的隱士高人一般,但是唐安知道,麵具背後的那張滄桑又英俊的臉龐,此時肯定沒了往昔的從容。
一生為國的人,到頭來卻被一群背信棄義的人指責,這種滋味想必一定很苦澀。
唐安咧嘴一笑:“老爺,你來的剛好,陳不平剛從王老二燒酒鋪給我帶回來一壺極品燒刀子,還有兩斤醬鹵老豆腐,咱們一起喝兩口。”
陳雲鶴搖頭:“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有外人的情況下不要叫我老爺,你現在是堂堂鎮西侯…”
“什麽猴不猴的,我姓唐名安,這總改不了吧?況且在我的大營裏,沒我的吩咐他們不敢過來。”唐安給程雲鶴拿了一張凳子,又從櫃子裏拿出兩個酒杯,親自將熱乎乎的燒酒倒滿。
程雲鶴也不客氣,一撩下擺做了下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夠辣,好酒。”
唐安也幹了一杯,道:“你今天怎麽會這麽有空,專程到大營來看看我?”
程雲鶴放下杯子,道:“聽說你最近幹的不錯,接管禁軍出奇的順利。唉,看來把你留在程家,真是太屈才了。”
唐安無比輕鬆地擺擺手:“小場麵而已。”
一個猥瑣的表情,換來程雲鶴一陣大笑。他很欣慰,像唐安這樣地位與日俱增而不失本心的人,現在已經越來越少了。
笑聲收歇,程雲鶴探手入懷,掏出一個用黃色錦盒。錦盒落在案幾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足見這東西的分量。
程雲鶴道:“我算了算,從你來到程家以後,好像都是我們一家在麻煩你,卻沒能真的給你什麽好處。按道理來說,我不該再給你添麻煩才對,但也許是虱子多了不怕癢,我想還是要再麻煩你一回。”
唐安皺了皺眉,忍不住打開錦盒看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道:“這個忙我不幫!”
錦盒裏放著的,赫然是一方大印——象征飛天門主的印!
這方墨玉大印,是程家富貴的憑證,也是程雲鶴人生的意義。他能甘願放棄一切,隻能說明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程雲鶴將大印一推,堅定道:“這個忙,你必須要幫。除了你,飛天門我交給誰都不放心。”
唐安站起身來,麵色凝重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別忘了,你還有兒子和女兒,將來還要看他們成親生子,我希望你不要做傻事!”
“傻事麽…或許吧。”程雲鶴苦澀一笑,隨即伸出三根手指,沉聲道:“我想讓你幫我做三件事,接管飛天門隻是其中一件。”
唐安大聲道:“你告訴我,你到底想要幹什麽?”
程雲鶴仿佛根本聽不到唐安的怒吼,自顧說道:“第二件事,盡量保全大唐江山,不要讓賊子的陰謀得逞。如果…我是說如果…事情真到了人力無可挽回的地步,那第三件事就是——替我保護好采和與采夕!”
說著,程雲鶴轉過身去,留給唐安一個有些沒落的背影。
唐安“霍”地站起身來,已經從對方的囑托中聽到了死誌。與其說是三件托付,不如說是臨終遺言更合適。
“外麵的風言風語,我也有所耳聞。”唐安歎息道,“世人愚昧,都說你和六王爺是奸佞,所以你想平民憤,想讓他們知道東方遠行的真麵目,想證明到底誰才是真的奸佞,對不對?可是哪怕付出一條命,於大局來說有什麽意義?東方遠行會撤兵麽?百姓們會感激你麽?真正會為你傷心難過的,隻有大少爺和大小姐。我希望你能考慮清楚,你不僅僅是一個臣子,還是一個父親。”
程雲鶴沉默良久,如同一棵靜立的鬆樹,半晌才微微側首,道:“最起碼,我努力嚐試過。”
“外敵未肅,內賊謀國,我程家蒙皇上厚恩,自當肝腦塗地為國為民。雖一己之力微如螢火,我也甘願一試。”
說罷,他毅然扭過頭去,歎道:“唐安,保重!”
留下近乎訣別的一番話,程雲鶴閃身出了屋子,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唐安快步追了出來,可是入了一片漆黑,哪裏還能找到人影?
回味著臨別前的一番話,唐安臉上掛著濃得散不開的痛苦,一隻拳頭不知不覺間已經緊緊攥了起來。
他忽然記起了程采夕醉酒後的那番話,喃喃自語道:“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