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接到呈報,劉禹歎了一口氣,一場原本以為輕鬆的剿殺變成了強攻,傷亡當然無法避免,他隻是個普通人,論打仗還不如李十一這些老軍痞,從過程來看,李十一的布署沒有什麽缺陷,換了他可能會更遭,因為他是當事者,不一定會做到客觀清醒。
陣亡二十多、傷者三十多,總數高達五十多人的傷亡已經占了全部人馬的近四分之一強,考慮到對手的人數遠遠超過了事前的估計,劉禹實在是生不出指責的心思,這場戰鬥是為他打的,但也不僅僅是為他。在信仰沒有建立起來之前,維係軍心士氣的就是兄弟之情泡澤之義,他劉禹的仇自然是大家的仇,這一點無庸置疑,這個年代的人對生死有一種非常超脫的理解,沒有人會指責這樣的傷亡意義何在?
讓他感到欣慰的是,李十一的全局感在增強,調用薑寧所部不是他的指令,可前者因地製宜地設計了這一切,取得的效果是非常好的。如果沒有水軍的支援,別的不說,那三十多個輕重傷員就是一個極大的負擔,眼下當然沒有任何問題了,船上本來就配有郎中,所有人都得到了及時的治療和休養,沒有出現一例戰後死亡,這不得不說是個很大的成績。
薑寧的成長更是顯著,光從“威震四海”這個名號就能看得出來,他們不光能在外洋上與韃子周旋,就是大都門戶所在的內海灣,也基本上能來去自如,這說明海圖已經繪製得接近了真實的地理情況,相比這一點,船隊從一隻發展到了十餘隻都算不得什麽了。
“晚霞,如果你在天有靈,看看這些害你的人吧,他們屍首分離,或許永世不能投胎。更有甚者,有的人已經家破人亡,他們的惡行得到了應有的懲罰,那些始作甬者,一個個都會陸續到來,放到這裏,哀求你的寬恕。”這一刻,劉禹分外懷念吃烤串喝啤酒的日子,那種簡簡單單的快樂,隻怕很難再有了。
劉禹的手中拿著一方木頭盒子,盒子裏的事物已經擺上香案,那是一顆漢人的頭顱,尖嘴猴腮,年紀應在四十許。如果李十一的消息沒有出錯,這個人就是當年的那個拐子,襄陽府中的一個混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死後卻得到了不尋常的待遇,元人的最高級別馬急遞,上麵打著水軍上萬戶的火漆印鑒,不料送的卻是一個無名小卒的首級。
殺其人、毀其家,背後有什麽故事,劉禹並不關心,據之前那人的供述,這條線運作了二十多年,當時襄陽府一帶還是宋人的地頭,他們就敢勾結不法之徒,擄掠自己的同胞去異國。從暗中下手到明目張膽地搶劫,不知道多少百姓家庭無辜被毀,多少類似晚霞這樣的少男少女被賣作奴仆,所以無論手下怎麽做,劉禹都不會說什麽,死有餘辜者就會累及家人,這才是上天應有的態度!
他沒有能力解救所有的被害者,但是既然撞上了就不會不管,哪怕讓那些人重建時多花費點時間,也會少一些受害之人,他能想像出手下聽聞後的憤怒,就算因此冒了些風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鄂州城,元人新設的荊湖行中書省行轅所在,寬大的議事堂上隻有區區五個人,平章阿裏海牙、中丞廉希憲、水軍上萬戶解誠和他的孫兒新近升了副千戶的解呈貴,而立在當中的那一位,則是個頭戴笠帽、身穿長袍的蒙古人。
“失蹤?什麽原因,何人所為,就這麽一句話,你讓我去呈給大汗?多少天了,這就是你們最終的結論,阿裏海牙平章、廉中丞,如果是這樣,我回去被責罵不要緊,解家上下......”他停了一會,視線掃過解誠祖孫,接著說道:“你們打算要如何交待?”
被人點到了名,實際上的荊湖前線統帥阿裏海牙卻沒有任何抱怨,他同廉希憲對了一個眼色,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神情中的無奈,可這種事情,是他們願意看到的麽?
難怪對方會生氣,全部被俘的人員中一共就隻有兩個萬戶,解汝楫這個解家嫡子,事實上的家主,連同嫡孫一塊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還是發生在自家的地盤上,他們都能想像大汗知道了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可自己等人已經盡力了。就在此刻,兩個新到的蒙古人騎軍萬人隊不經休整就直接開進了蘄州,分成數股展開了波斯地毯似地搜索,而在這之前,數萬漢軍早已經將全州掀了個底朝天,可除了引得百姓騷動難安、攪得各縣雞犬不寧之外,一點有用的線索都沒有找到,那兩個人連同護送的一個漢軍百人隊,竟然消失地無影無蹤,就像從來不曾走過一般。
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能說什麽?蘄州名義上是在元人治下,可是新得不久,中下層的官吏全都是原來的宋人,誰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心懷異誌。再說了,從廣濟縣以東,基本上同大江對麵的池州一樣,人煙俱無,偏偏案子就發生在兩縣交界之處,難保與宋人無關,但是宋人要他們父子做什麽?
“必闍赤長。”還是廉希憲開了口,他到這裏還不到一個月,怎麽算責任也輪不到他的頭上,因此要辯解的話也隻有他來說最合適。
“此事確實有些突然,當日發現不對,平章就遣出了大軍前往,無奈這幫賊人像長了翅膀一樣沒了蹤影。前線駐軍的幾個主官被論了罪,當事的廣濟縣被鎖拿,蘄州管民萬戶帶塔兒停職待勘府中,是否同此事有關還在追問中,眼下雖然沒有多少線索,但也沒有發現與賊人有何勾結。”
廉希憲的話是說給解誠二人聽的,這種事情,大汗顧忌的也是解家的態度,畢竟人家忠心耿耿為國效力,曆經劫難又不知所蹤,如果沒有一個合適的交待,寒的就不隻是解家一門的心,南征就要開始了,最大的倚仗還得靠這些漢人,總不能讓蒙古人自己往裏頭填命吧。
“解老萬戶。”廉希憲轉到了解家二人的身上,他是行省政事總領,這也算是刑事案件了,自然有處置之權。
“屬下在。”解誠臉色平靜地答道,從他眼睛裏看不出有任何焦急之色,不過身後的解呈貴卻發現了,同之前相見的那一次比,這個大父明顯蒼老了許多,六十許的年紀,發鬢已是斑白一片。
“解萬戶可有什麽不合之人,無論是軍中還是朝中。”廉希憲這句話的主語則指的他的兒子,兩人都是萬戶身份,雖有恩蔭的關係在裏頭,可是四處征戰的功勞才是最主要的,這也是他們被大汗看重的原因。
廉希憲的話聽得解誠一愣,這是再也明顯不過的暗示了,趁此機會,將平素裏有些看不過眼的人拉下水,無論結果如何,大汗都不會輕易放過,這算是慰撫麽?解誠思索再三,還是緩緩搖了搖頭,他不能不考慮解家的將來,戰事一完,朝堂爭鬥就會成為主流,那時候,解家的榮耀將變成眾矢之的,事情已然如此了,再多結個仇家又有什麽用呢。
“諸位上官容稟。”
眼見堂上氣氛尷尬起來,解誠趕緊拱手作了一禮,除了後麵那個孫兒,這裏每個人都位在他之上,人家尊重他,他卻不能不講禮數,因為他心裏很清楚。
別看之前的那個蒙古人話說得很重,其實壓迫的並不是阿裏海牙等人,而是他們解家。這件事人家做到了如此地步,已經是想無可想,他解家如果還是不依不饒,事情鬧到了大汗座前,故然大汗肯定會偏向於解家,可那並不是好事,得罪的也不光是平章和中丞,這些人想要的是什麽,解誠如果此時還不明白,那也就枉活了這麽多年。
“解家一門得大汗及諸位看重,屬下等莫不銘感五內,大郎父子出了事,不論是何人所做,解氏都與他們不共戴天。”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神掃了身後的解呈貴一下,後者恍若未聞地恭身謹立,一臉地悲戚模樣,就連眼眶都是紅通通地。
“不過既然蘄州境內搜索無果,為大汗計,屬下以為都不宜再大動幹戈,若是他們還活著,總會有消息傳來,若是不幸......我解氏也隻當他們是為國捐軀,那些並無牽連之人,屬下在此鬥膽求個情,就放了吧。”
他的話讓堂上的三人都鬆了口氣,這麽關著門,費盡口舌又許下好處地說了半天,不就等的這一刻?解家自己都鬆了口,就算事情到了大汗那裏,他們身上的責任也會小得多,那個蒙古人讚許地點點頭,臉上一片和藹。
“大汗多次說過,解家乃國之棟梁,之前我還不肯盡信,今日得見老萬戶如此高風亮節,方才佩服。你放心,今日我就會回京,料必不久大汗的旨意就會傳來,你家這個二郎,得過大汗親口讚許,一定會前途無量的。”
蒙古人的許諾不要錢似地送出,他說得倒也不全是誇大之辭,這種事情一出,解家無論如何都會得到安撫,最大的好處莫過於給這位二郎加官,反正解家少的是一個萬戶加一個千戶,怎麽算都是賺的。
“必闍赤長說得是,雖然解老萬戶為國分憂,不願多作牽連,可我這個中丞不會擅罷幹休,此事頗為蹊蹺,蘄州既然沒有,說不準就同宋人有關,我這就行文宋人那邊,責成他們全力揖捕,或許會有所收獲。”
廉希憲當然不會把話說死,如果真是宋人所為,他們哪裏會認,他隻是希望用這種態度去壓迫對方,哪怕交出幾個替罪羊也好,從心底裏講,在座的除了解氏,沒有人認為那些失蹤的人還會活著,所做的這一切都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再次謝過之後,解誠帶著孫兒告辭出府,他的大營就在鄂州城外的漢水邊上,而解呈貴則要返回襄陽府去,跨上自己的坐騎,解誠深深地看了馬下的孫兒一眼,此時他的表情已經沒有了方才的平靜,仔細地看甚至有些憤怒在裏頭。
“那些日子,你身在何處?”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解呈貴一震,不知道哪裏被看出了什麽,他一邊裝作回憶一邊作出一個悲切的表情。
“孫兒不知道大父在說什麽,若是大父心中有疑,那無論說什麽也沒用,孫兒的行蹤,軍中自有記錄,大父可遣人去查,但有不實之處,任得你處置便是,孫兒決不敢有任何怨言。”
解呈貴越說越是激動,恰到好處地展現出一個被冤曲又無法申辯的孝子形象,解誠眼神複雜地看了他半晌,終是一言不發地策馬而去,他現在什麽都不想知道,因為那真相很可能是他承受不起的,同樣的,解家也承受不起。
“走!回家。”
看著大父絕塵而去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盡頭,解呈貴收起了之前的表情,慢慢地嘴角上翹,露出一個譏諷的眼神。他其實根本不怕解誠知道什麽,事情到了這個樣子,自己成為了長房唯一的繼承人,他還有得選擇麽?家族的利益高於一切,解呈貴不相信他會冒著全族失寵的危險,那樣的話他才是解氏一族的罪人。
阿裏海牙比他們要晚走一刻,他要回的是陽邏堡駐地,那個蒙古人卻推掉了廉希憲的盛情挽留,執意要與他同行。阿裏海牙心裏當然明白,作為大汗的心腹之人,他這次前來,絕不會是為了處理人口失蹤之類的爛事,至於是為什麽,自然也不會蠢得直言去問,兩人沒有那麽深的交情。
“阿裏海牙平章,你方才一言不發,是不是另有隱情?”蒙古人沒有辜負他的期望,一上路就問起了方才的事,可是阿裏海牙卻顯得有些為難,不知道要怎麽開口。
隱情當然是有的,張弘範的消息早就到了他的案頭,其中的推測讓他根本不敢上報,要說什麽?自己人狗咬狗,還弄得盡人皆知,大汗聽了會怎麽想,因此,之前他沒有說話,而眼下,阿裏海牙略一思索,就有了主意。
“嚴忠範此人,必闍赤長認得麽?”阿裏海牙的蒙語還算流利,可他依舊選擇了漢話,因為越是深入,就越是能感覺漢話的魅力,有些不好言明的東西,用漢話表達起來會更方便,對方顯然也清楚這一點。
“此次前來就有查問的意思,這個人不也是失蹤的?”蒙古男子有些疑惑,嚴忠範同解氏父子一樣,也是人不知鬼不覺地就沒了蹤影,消息傳回京,嚴家上下都難以相信,他看了看阿裏海牙的表情,心裏突然一動。
“平章是說......”阿裏海牙點點頭,這件事情當然不會瞞他,告訴他也就是將來說給大汗聽的,都是漢人世家,都是朝廷高官,處置起來都不會那麽簡單,當然這是大汗要考慮的事,他們隻需要將所知所想傳達上去就可以了。
阿裏海牙同他一起並馬而行,兩人都沒有加鞭,看似任馬兒自己走,實則暗自掌控著方向,這並不比飛馳更容易,阿裏海牙見識了對方的功力,這個男子雖然不是怯薛,卻是掌著宮中宿衛的,簡單地說那些驕橫無比的怯薛歹都是在他的掌管之下。
“......事情是張弘範查出來的,他沒有偏向任何一家,不過這些還不足以說明什麽,可以說都隻是推測。必闍赤長要我拿出什麽證據的話,請恕阿裏海牙做不到,正因為如此,事情我才沒有上報,你這次回京,請將我的話帶給大汗,以陛下的睿智,應該能看出點什麽。”
阿裏海牙的語氣顯得有些無奈,但是該說的話還是得說,真相究竟如何隻有當事人才知道,這兩家哪一個更有理,隻有大汗才能評判,他們這些臣子,最不願意碰的就是類似這樣的事,蒙古男子一聽也覺得十分為難,因為沒有任何實據,大汗會相信麽?如果相信了,要怎麽處置,這些都要考慮進去。
“這件事我會稟明大汗,你也不必憂心,倒是乃木貼兒那廝,到你帳下也有幾個月了,他沒給你惹事吧。”男子狀似無意地問道。
“你說呢?”
聽他提到這件事,阿裏海牙就沒有好氣,他實在不明白,大汗為什麽要打發這麽一個人到這裏來,明說是在自己帳前效力,可誰能真正去調遣他,再說了,他能幹什麽?專門擾民麽。
不過一個百戶,其實並沒有放在阿裏海牙的心上,如果他犯了軍法,自己說殺也就殺了,大汗不會有任何的怪罪,這一點阿裏海牙很清楚,可是任何事情哪會那麽簡單,自己身為數十萬大軍的統帥,又在這前線之地,君王突然給你派了一個職務不高卻是身份特殊的人來,任誰心裏都會犯嘀咕吧,難道其中沒有監視之意?阿裏海牙並不敢再多想,聯想到這個形同欽使的男子親自發問,言外之義就更不必說了。
“阿裏海牙,你是個聰明人,有些話不需要說透吧。”男子輕聲說道,阿裏海牙聽著這沒頭沒腦的話,心裏一愣,隨即就是一震,他當然是個聰明人,上下一聯係就想到了什麽。
“你是說大汗要......”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男子的語氣變得有些冰冷,但言辭卻是不容置疑地。
“我什麽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