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州,大都路轄下,是前宋之時被人念念不忘的幽雲十六州之一,緊鄰著上都路,下靠直沽口,與內海灣遙遙相望。燕山自西向東橫亙境內,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自戰國時燕人就在上麵修築城牆以防外侮,秦統一後又加以擴充,成為北方國防要塞,稱得上是“大都門戶”。
出了州治所在的玉田縣,就進入了群山環繞的燕山山脈,而重嶺之外則是浩如瀚海的大草原,要翻越這座山脈,隻能走山間彎曲的小道,實在是太難爬了,眼下帶著大隊人馬行進其間的撒蠻就有著這樣的感觸。
“還有多遠?”
“前麵是紅石峪,過了那處山穀就到了。”
撒蠻看了看兩邊陡峭的山峰,眉頭微微皺著,他沒有做戰的經驗,但也看得出這個地形對於急於趕路的他們是不利的,可是如果要按部就班地邊搜索邊前進,隻怕到時候人影都摸不到了。
從大都城出發到薊州州治所在的玉田縣城需要兩天的時候,為了不讓敵人逃脫,他帶著人一路尾隨而來,此時人馬都有些疲累,再讓他們加把勁就能衝得過去,因為後麵這三百人不是普通的漢軍,也不是普通的蒙古騎軍,而是怯薛!
這就是為什麽撒蠻敢於隻帶這麽點人追來的原因,在自己的地盤上,任何地方的援軍相距都不過半日之程。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他不相信有任何一支人馬,能將這三百人盡數留下,那些山峰上到處都是紅色的怪石,就連腳下的土地也是這個顏色,撒蠻不喜歡,他很不喜歡。
“加速,一齊衝過去!”
說完,他雙腿用力一夾,戰馬低低地哼了一聲,縱蹄而去,此時他的裝束同部下毫無二致,一張碩大的強弓背在身上,另一張較短一些的騎弓放在馬後的牛皮囊裏,兩個整壺的箭囊能為他提供多達八十支各色箭支,甚至還有內灌火藥的遠程響箭,因為要輕騎追敵,沒有帶上長槍和重兵器,若是這麽多箭支都沒能擊潰敵人,那麽腰間的彎刀就是他們最後的決心,砍向敵人亦或是自己。
沒有歡呼、更沒有慌亂,三百多騎連旗幟都不用,自然而然地跟在他身後,拉出一個長長的雙列縱隊,各自警惕著一側,以防受到突如其來的打擊,隆隆的蹄聲打在泛著紅色的土地上,仿佛末日世界的絕地武士衝出地獄,向著人類最後的世界殺來。
“三百人馬,隻多不少。”
李十一沉著臉沒有答話,不用這位炫耀地聽之術的手下報告,他從千裏鏡裏也能數得出來,一共三百一十二人,不是說這個數量很多,而是玉田縣城近在咫尺,那裏駐紮著超過一萬人的漢軍步卒,還有多達三個千戶所的探馬赤軍,為什麽此人隻帶了這麽點人來?
“那是怯薛。”同行的一個蒙古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憂慮,驕傲得仿佛那些敵人是自己的同伴,然後指了指自己的手下,“我們......也是。”
“太遠了,我能為你提供的支持有限。”李十一沒有糾結他的語病,看著腳下的煙塵搖搖頭,如果他有一百支以上的神臂弓,就有把握封住兩處穀口,嚐試將這些人殲滅在穀中,可他現在就連勁弩都沒有,雖然有著高度的優勢,可那些高高拋射出去的箭支,能有多少命中,命中的又能產生多大的殺傷,都是沒有把握的事。
“不用了,必闍赤說過,這是我們之間的戰鬥。”
蒙古人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的好意,轉身走向自己的手下,那是一群人數要少得多的騎軍,全都來自遼河一戰的俘虜,為首的這位就是脫不花的侍衛長,那五百蒙古騎軍的統軍千戶,而現在,他們一共隻有七十八人,連個百戶都湊不齊。
李十一沒有阻止他,這個計劃本就是以他們為主,自己所帶的一百人原本是想看看有沒有機會來個出其不意,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隻能選擇退而求其次。
撒蠻得到的消息是有意泄露出去的,為的就是引誘他追出來,不需要刻意裝什麽,全力跑在前邊,都被後來的這些人差點追上,紅石峪就是最後的隘口。李十一看著那些蒙古人整隊下山,循著別路繞到了追兵的前方,這才拿出傳音筒。
“準備、攻擊、語畢。”
靜謐的山穀中,整齊劃一的蹄聲遮蓋了一切,一直到巨大的石頭順著山坡滾落下來,撒蠻和他的部下才明白被敵人伏擊了,隻是他們的隊伍並不密集,這種程度的打擊效果微乎其微,長長的隊伍中響起了幾聲慘叫,其他的人則尋找著大石之間的空隙,整個隊伍的速度稍稍降了下來,但仍然朝著穀口快速移動著。
第二輪的打擊接踵而至,那是上百支劃破長空的箭矢,光聽聲音就知道來自蒙古人慣用的強弓所發,這樣的攻擊比之方才的巨石還要微弱,準頭和力道都十分有限,中了箭的倒黴鬼也不過是傷了而已,畢竟他們身上穿著整個汗國最精良的輕甲,有著優秀的防禦能力。
衝在頭裏的撒蠻毫不在意一支檫著身邊落下的羽箭,快到穀口了,敵人既然在兩邊有所安排,那麽這個不大的口子也肯定會有他一直追蹤的目標存在,他解下背上的強弓,反手抽出一支長箭,低身摸出火石點著了,然後張弓將它高高地射入高空中,長箭飛行了一陣,突然爆發出一陣淒厲的叫聲,聲音之大甚至蓋過了從穀口傳來的蹄聲。
撒蠻並沒有多少作戰經驗,可他本就是怯薛出身,對於戰場有著天生的嗅覺,用不著伏下身子去聽,也能得出敵人數量不多的結論。狹路相逢,他的熱血被點燃,那些曾經苦練的戰鬥技能,又回到自己的手上,長弓再一次被拉開,一支又一支羽箭挾著馬速飛向前方,直到敵人身影出現的那一刻。
“長生天在上,護我軍魂、助我破敵。”
雙方念著同樣的咒語,就連口音都難以區分,幾乎在發現對方的同時,將手上的強弓換成了插在後麵的騎弓,以求更精確地打擊。不長的距離,這些蒙古騎軍中的佼佼者居然射出了五輪羽箭,李十一在山上一言不發地看著這一切,千裏鏡裏傳來的畫麵讓他震驚,這才是蒙古人縱橫天下的底氣所在。
襲擊者的隊伍更為展開,在穀口形成了一個半圓形的陣形,精準的射擊幾乎落到了每一個想要衝出穀口的蒙古騎軍身上,這該死的地形玩不出花樣,要麽衝出去,要麽被射成刺蝟落到馬下。
撒蠻不知道自己其實已經變成刺蝟了,不過他身上的這領鎧甲,來自於手藝精湛的黨項人,幾乎達到了重甲的防護能力,他感覺不到身上的傷痛,眼中隻有不遠處敵人的身影,衝過去,衝過去,同樣中了箭的戰馬被他瘋狂地驅馳著,一頭就撞進了敵人鬆散的陣形中。
“亞拉塔!”
錯身而過的雙方同時大喊,撥出腰間的彎刀狠狠砍向對手,口號聲和慘叫聲一齊響起,不斷地有人從馬上栽倒下來。很快,衝破阻礙的大隊蒙古騎軍漸漸占了上風,借著人數的優勢將敵人團團圍住,一旦失去了馬速,騎兵的優勢就將蕩然無存,反而會成為巨大的靶子。
“頭兒,玉田方向有動靜了。”
李十一的千裏鏡中那一小隊人馬漸漸被淹沒,雙方已經攪在了一起,他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就連形同虛設的拋射都無法再提供。一聽到手下的報告,他就明白事情快要結束了,那些蒙古人也很清楚,因為這時候,千裏鏡裏顯示的是,不到二十的殘軍發動了決死衝鋒。
“呯!”
一聲巨響,敵人當中最勇猛的那個漢子連人帶馬仆倒在地,離著撒蠻不過半步之遙,他的身上和馬上都插滿了羽箭,像一隻巨大的豪豬。撒蠻沒有笑,對方的勇猛讓他吃驚,更讓他心生敬意,這完全是以卵擊石,戰鬥快要結束了,對方連一百人都不到,居然就敢伏擊他手下的三百精銳,山頂上還有多少人在等著攻擊他們?撒蠻抬頭看著四周,這裏不是蒙古人的戰場,他的目地已經達到了,結果卻說不清楚。
“他在說什麽?”
轉過頭,撒蠻發現地上的人還沒有死,他一邊無力地揮動著手裏的彎刀,一邊嘟囔著,手下聽到他的問話,跳下馬走過去,伏下身體聽了一會兒,搖搖頭說道。
“為了海都汗。”
果然如此,如果這裏的人是海都派來的,那麽山上那些呢?身後動靜越來越大,大隊人馬攪起的灰塵輔天蓋地,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玉田駐軍到了,這本就是他的計劃,以已為餌引拖住敵人,然後派出大隊人馬一舉殲滅,不過眼下好像同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叫他們全都上山,一定要將那些人找出來。”
冷靜下來,撒蠻才感到身體有些不適,疼痛感一波波地傳來,讓他皺起了眉頭,這麽久都沒有動靜,心知抓獲的希望應該不大了,不過他還是下了指令,哪怕將他們趕過燕山去也好。
撒蠻的感覺很準,早在玉田敵軍到來之前,李十一已經帶著人往山上撤離,燕山逶迤起伏,一直綿延到天際,要想在這樣的地形追上他們,不異於癡人說夢。
上山的路漸漸變得狹窄,李十一同所有的人一樣下了馬,牽著在山中跋涉,臨近山頂,一道高高的城牆出現在眼前,盡管因為失修而顯得有些殘破,可那些屹立不倒的敵台、烽火樓、藏兵洞,還有明顯漢人製式的垛堞,無不昭示著這就是宋人三百多年以來念念不忘的那道風景,千百年來一直守護我們家園的高大身軀,巨龍一般蜿蜒在壯麗的山河之上,如同那個民族不朽的圖騰。
“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