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體上,雉奴的膚色較深,平日裏走在外頭,同那些整日在田間地頭勞作的婦人區別不大,不需要像月娥那樣用灰泥敷麵來掩飾。可是這一回,她卻不得不這麽做,因為失血的原因,就連紅唇都變得透明,麵上更是蒼白一片,讓人看了心驚。
一路返回,雉奴選擇的路線並不是最近的一條,幾乎就是宋人使團上到大都城的反向版,她為什麽會這麽走,在隨行的軍士看來,是因為沿途設置完好的交通站,可以讓她不必停留,日夜兼程地趕路,而在她自己的心裏,卻是另有一番打算。
“到哪裏了?”由於傷口的疼痛,她不敢睡得太深,害怕這一覺就再也醒不過來,手裏抱著一個大包袱,誰都不讓碰,扮成漢軍軍士的隨從勸了幾回未果,也就隨她去了。
這是一輛雙頭馬車,在需要的時候會插上解家的標誌,再加上前麵騎馬的漢軍百戶,隻要亮出招牌,在北地有誰敢去碰解家的家眷?就連蒙古人聽了都是客客氣氣地,車裏的小娘子可是新近補入怯薛的解府二公子身邊得用的人,不對現在應該是解府唯一的公子了,沒有大二之分。
“快到鄂州城了,還撐得住嗎?要不要進城找郎中再看看。”趕車的軍士隔著簾子答了一句,過了一會兒沒有聽到聲音,就明白這個提議被否決了。
雉奴不想說話,不是由於傷痛的原因,而是因為心裏壓了太多,讓她沉重地難以言語。從平躺微微坐起身,她掀開了車廂上的窗簾,看著外頭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一雙靈動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隻餘了心如止水一般的蒼涼。
這一帶隻存在於她小時候的記憶裏,在那些記憶裏整條漢水都透著血淚,一路從家鄉襄陽府乞討下來,如果不是碰上汪立信創立新軍在城外招兵,她和阿兄隻怕已經同那些餓殍一樣倒斃在路旁了,或許那樣會更好一些?就沒有後來的事,他們三兄妹已經在天上團聚了吧。
可是那樣還能碰到禹哥兒麽?雉奴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求死不成生而更痛,她手裏的那個大包袱,裏麵裝的全都是遺物,有楊磊和那些殿直們的,也有老狗子和他的同伴留在客棧裏的,還有......禹哥兒讓她交與璟娘的,這就是她還能呼吸地唯一原因。
趕車的軍士與同行的百戶都是襄陽那邊的留守者,到了鄂州這邊就要聯係當地的同伴,將雉奴完好無損地交給他們,再由後者接著送往下一站,這是一個十二個時辰都不用歇息的接力過程,也是最為快捷和穩妥的法子,才能讓她短短地十多天就來到了邊境之地。
在他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用傳音筒通知了這邊,因此,到達鄂州城下的時候,三個漢軍裝束的男子已經等在了路旁,他們的身後同樣跟著一輛馬車,為首的那個漢子身高腿長,迎著騎馬的百戶接過了他的籠頭。
“黑牛!你這廝怎得到了,大帥肯放?”負責襄陽一帶情報事務的漢軍百戶同他一樣,都是最早跟著劉禹的那五十人中的幸存者,兩人已經許久未見了,此番看到了,自然都是喜出望外。
“有些事情要做,雉姐兒如何了?可還行得路。”沒看到車廂後有人下來,黑牛急急地問道,他並不是這邊的人,隻是聽到了雉姐兒的事,才關心地打聽一下。
百戶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麽說,等到他們一起上前將人從車廂裏摻扶下來,黑牛不敢相信這個麵容削瘦、眼神無光的女孩,就是那個在軍營裏到處使壞的指揮妹子,放眼看去,整個人如同一具行屍走肉,讓走就走讓坐就坐,哪裏還有一分生氣。
“外頭日頭毒,先上車裏歇歇吧。”將她扶到自己帶來的馬車邊上,黑牛已經放棄了問一下當時情況的想法,估計那是雉姐兒最不願意回憶的往事。
“你是黑牛,我認得你。”雉奴沒有上裏頭去,隻是靠坐在了馬車後麵,就在黑牛打算讓她歇一下的時候,不防被叫住了,還好還認得自己,說明腦子沒有壞,他轉身等著對方的吩咐。
“我要尋一個人,應該就在這城裏,能否想個法子,讓我看上一眼,隻要記得他的樣子便可,絕不會動手。”
雉奴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打算,她繞道這裏就是想知道,那個直接害死姐姐的凶手,是個什麽模樣。她給禹哥兒設下的三個月時間,其實包括了這個人在裏頭。隻要兩個月之內劉禹不出現,她就會用餘下的時間來這裏,了結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願望,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禹哥兒,當然不會再去牽連任何人,成與不成她都會去地府裏,質問那個冤家為什麽臨死都不肯說實話。
聽到她說出的那個韃子情況,黑牛和他的手下麵麵相覷,他們並不是這裏的長駐人員,根本就不熟悉,之所以前來迎接,是由於正好他們也要返回大宋,順路而已。
“此人是不是叫什麽帖兒?”護送她前來的百戶在一旁插話道,雉奴隻隱隱記得是個蒙古百戶,名字倒是聽過一回,可哪還記得那麽清楚,被這人一提醒,倒是想了起來,的確是這麽個名字。
“如果是此人,某知道,當日侍製帶人過境時,某與手下就曾發現過他的蹤影,後來掌櫃的又專門傳來消息,叫這邊留意此人的行蹤,不過他並不駐在這裏,而是離此不遠的陽邏堡,那邊亦有弟兄們在盯著,待某問一問他們便知。”
知道是誰就好,雉奴無力地靠在車廂門上,任他們去聯係,方才這麽一折騰,她的確有一點累了,此時什麽都不想去理,等完成了自己的心願,還有很長的路要趕,自己必須要保存體力,堅持到回去的那一刻。
鄂州城裏已經亂成了一團,守將報來的消息當然不是什麽宋軍來攻,可是實際情況要比宋人攻來更為棘手,因為事情已經引起了百姓和守軍的恐慌,這種恐慌正在城中蔓延,已經到了他們不得不出麵的情況。
“在哪裏?”廉希憲做為行省最高長官,理所當然地要搞清楚。
“就在城門外不遠處的官道上,早上城門一打開,就有百姓前來上報,說是城外突然出現了一座高塔,屬下這才帶人前去查探,結果還真得發現了他們所說的......那個事物,不敢隱瞞,便趕緊前來向丞相、平章稟報。”新附軍千戶說得時候言語中還有些顫抖,可見那事物對他的感觀造成了多麽大的影響。
“前頭帶路。”廉希憲沒有再問是個什麽事物,現場是肯定要去的,那是他的責任。
“某也去。”阿裏海牙當然不會落下,事情究竟如何他也想知道。
剛剛走出府衙大門,一行人就感受到了城裏的那股異樣,街上的百姓行色匆匆,相互說話之時也是小心翼翼,時不時地打量一下周圍,生怕被人聽見,特別是看到他們這些官兵之後,忙不迭地快速避開,似乎他們身上有著無解的瘟疫一般。
“駕!”看到這一切,廉希憲麵沉如水,一上馬就揚鞭而去,阿裏海牙追趕不及,目示隨自己而來的一隊護衛,對為首的一個大漢吩咐道。
“追上去護著廉丞相。”那個大漢滿不在乎調轉馬頭,招呼一聲就帶著人跟了上去,阿裏海牙這才上了自己的馬,掉在了後頭。
穿過守將說的那個城門,一路跨過吊橋躍過護城河,寬闊的官道上,無數的百姓圍作一團,最裏層是大隊的漢軍,他們圍成一個圈子,擋著百姓們隻能遠遠地看著,而被千戶形容的那個高塔,已經真實地展現在了廉希憲的麵前,看到它的一瞬間,他的麵色就變得蒼白無比,差一點控製不住從馬上栽了下來。
“丞相小心。”乃木帖兒飛身下馬,一把將他抱住,同他的身高比起來,廉希憲瘦小的身形如若無物,粗壯的手臂上傳來的是抑製不住的顫抖,竭力地控製之下,眼神裏的恐懼還是表露無疑,因為他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事物,竟然就公然出現在重兵雲集的鄂州城下,這份恐懼甚至大過了事物本身。
那個千戶沒有說錯,確實是一座高塔,足足有兩個成人疊起來那麽高,形狀有點像是埃及的金字塔,不過沒有那麽規則。下粗上細一層層壘上去,隨便哪個都能做得到,隻不過那些構成塔基的不是磚石木塊,也不是銅鐵金器,而是......人頭!
沒有血色的皮膚再刷上生石灰,更是顯得恐怖無比,有一些還睜著眼,失去焦距的瞳孔就這麽隨處打量著周圍的人群,將恐怖傳遞到每個百姓的心中,當然還有強撐著的那些新附軍將士們。
“何人所為?”阿裏海牙到得最晚,一跳下馬就命人開始驅散人群,不過他馬上反應過來自己問的是一句廢話,這麽大數目的人頭,不會是某個人的行為,隻可能是邊境後麵那個國家的有組織謀劃。
“沒有找到人,不過屬下著人數過了,一共三百七十九顆,除了上麵兩層三十餘顆,餘者都是漢人,這裏還有他們留下的一張紙,方才趕得急,屬下忘了拿出來。”
平靜下來之後,廉希憲鐵青著臉沒有說話,不用那人提醒,他也看到了最上麵的兩層全是禿發結辮的蒙古人,下麵則是披散著頭發的漢人,準確地說應當是漢軍,隻怕級別還不低。
果然,被阿裏海牙拿在手裏的那張紙,密密集集地記載著他們的名字、職務,每個人都是百戶以上的軍官,根據和議,元人用江州換回了千戶以上的將領,這些百戶級的小校就被遺忘在了建康的俘虜營中,為了消除隱患,早在使團南行之時就全數都處死了,留下的人頭本是備著祭旗之用的,被李十一一道命令用在了這裏。
紙上的最後一行寫著幾句話,表明了這次事件的因果,“以血洗血,以牙還牙,今日之恥,十倍償之。”。阿裏海牙的手有些顫抖,讓他震驚不是這些堆成山的人頭,而是宋人的行事效率,要知道他們接到大都急報才剛過不到一刻鍾,而宋人至少昨天晚上就在預謀這件事了,他們是如何得知的,如何傳遞的,又是如何組織的?
“這裏的事交與丞相了,某要立時趕回陽邏堡去。”這個認知讓阿裏海牙心生警惕,宋人的態度十分明確了,這隻是一封戰書,那麽接下來他們會做什麽?
“怎麽,你怕他們會開戰?”廉希憲立刻明白了他的憂慮,如果事情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鄂州城將會是首當其衝的一個,宋人會從哪裏過來?一時間他有些心慌了,隻覺得滿目都是敵人。
“有備無患,再有兵馬過來,你先安置在城外,某回去讓騎軍將巡邏範圍擴大到這一帶,不能再讓宋人這般毫無顧忌地行事了。”
“好,你要的糧草我會盡快募集,你那裏不能再出事了。”
到了這個地步,什麽都要先放在一邊,廉希憲當然明白同舟共濟這個道理,戰爭一旦提前開展,取得勝利就是唯一的追求,這一點他和阿裏海牙沒有區別。
“看清了嗎,就是那個韃子身邊的那人,最為高大的那一個。”
在雉奴的鏡頭裏,遠處那些韃子的麵孔清晰地映入眼簾,順著軍士的提醒,她很快地找到了那個百戶的所在。在那個人回首的一刻,整個臉孔被她深深地印在了腦海中,不需要刻意去記,雉奴相信自己也不會忘掉,除非她停止了呼吸。
“勞煩你們,盡快送我回去。”等到那些韃子縱馬離開,雉奴放下千裏鏡,眼神又恢複了之前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