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樓上的鄉紳們,絕大部分都是馬成旺嘴裏的土財主,以占有土地田畝,雇傭客戶耕種,收取租子為主業,在城中的產業多半也隻有些糧食鋪子,但並不妨礙他們的眼光。
更何況還有為數不少的人,擁有一些從事邊境貿易的商隊或是船隊,對於國家周邊的鄰居,自然是不陌生。他們很清楚,蒲甘同大宋並不接壤,反而時時刻刻威脅著元人的大理故地,如今他們居然大規模來到了靜江府,這是一個什麽概念?
一百這個數目看似不多,問題那不是步卒,也不是騎軍,而是戰象,蒲甘人奉為至寶,從不輕易出手的國之利器,很明顯坐在頭頂上操控的就是他們本國人,長著十分典型的中南半島模樣,瘦小、身矮、皮膚黝黑、嘴裏嘰哩咕嚕地喊著難以聽懂的言語。
“都管,這......如何是好?”一個文官連話都說不利索了,那些龐然大物,就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揚威,跺得地麵搖晃不已,吼叫聲震得耳朵發漲,然而他的話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馬暨的目光根本就不在這些大象的上頭,而是更遠一些,那陣聲勢浩大的煙塵正在逐漸散去,緊隨而來的腳步聲讓他泛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覺,那是身臨戰場的感覺。
雖然他沒有見過蒲甘人的軍隊是個什麽樣子,然而戍邊邕州的時候,對於那個同大宋隔了一個大理的國家,還是有所耳聞的,其好戰性並不遜於元人,甚至於根本不買元人的帳,當然他們也同樣不會屑於宋人,後頭倒底是什麽人,不獨他,城樓上的所有官吏和鄉紳、城池下的步卒和騎軍,都很想知道。
當煙塵如迷霧一般散去的時候,當一切清晰地展現在眼前的時候,馬暨如同他身邊的這些人一樣,全都隻剩下了驚愕!
無邊無際的紅色如同潮水一般遮蔽了四野,整齊劃一的軍陣震天價地響徹大地,就象撲天的巨浪一般洶湧而至,這一回,哪怕是那些見多識廣的商人都不自覺地兩股戰戰,生出了奪門而逃的心思,因為那既不是異國的軍隊入侵,也不是元人的大軍掩至,在軍陣的中心,高高飄揚於空的那麵鮮紅旗幟上,是一個碩大無比的“劉”字。
而被風鼓起,鑲於兩側的白色條幅上麵,書著一串長長的官名“敷文閣直學士、兵部侍郎、荊湖策應、諸路招討、管內營田、專一報發禦前軍馬文字、廣南西路經略安撫使、知靜江府兼馬步軍都總管”。
之所以會這麽引人注目,不光因為那麵旗幟有多大,邊幅有多寬多長,而是它並不是執於尋常的旗手之中,也不是某個馬軍扛著,卻是豎在一頭高如小山的戰象身上,象身上的披甲覆蓋了大半個身軀,就連頭頂都不例外,巨大的兜鍪沿著耳邊一直垂到了鼻梁,隻露出了一雙細小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是佛經中菩薩的坐騎。
被它馱在背上的是一個宮殿般的小屋子,掛著幔帆的垂簾被大風刮起,隱隱地顯出一個端
坐其間的人形,用不著任何工具,所有的人都知道,劉禹來了!這廣西的天來了!
說起來,城樓上的這些人,有一半多都見過對方的麵,然而這一回依然身不由已地為那種威勢所趁,眼前的軍陣似乎無邊無際,就連馬暨這等老軍一時間也無法估算出一個大致的數值出來,就目前所得的,也超過了數萬之多,至於這個‘數’究竟是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問題是,他很清楚路內所有的兵馬都已經分散去了各州府,從事變發生到現在不過才短短的五、六天,怎麽也不可能集結到一起再行軍來到靜江府,如果不是,那這些人又是從何而來?至少最前排的軍士,一眼就能看出,那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虎賁軍戰士。
他不是楊行潛,遇到不解的事情都會拐上一個彎去揣測,可是這一回的經曆,總透著那麽一股子不尋常,看著左右這些自以為得計的嘴臉,如今變得驚恐萬分,他突然沒由來地生出一股寒意,讓人覺得眼前籠罩了一層迷霧,怎麽撕都撕不開。
就在這樣矛盾的心理當中,那個龐大的軍陣慢慢地停在了城池的外麵,腳步聲逐漸停下來了,之前奔到了護城河邊的那些戰象也安靜了下來,耳邊響起的隻有烈烈的風聲,在一片紅色的水麵上,將那些盔頂上的紅纓吹起,宛如層層波浪,輕輕拂過。
這樣的情景,讓馬暨想起了第一次同劉禹會麵的樣子,當時在邕州的城頭上,也是這般整齊的軍陣,讓他平生第一次感覺到力量這個概念,無論多麽驚險的局勢,後者總能給人以信心,就像他那並不偉岸的身軀下,蘊藏著多麽巨大的能量一般。
再想想前些天的那些憂慮,他突然感到那是多麽的可笑,腦海裏湧起了一個詞......螳臂當車!這個螳臂所包含的,也許不僅僅是身邊的這些人,這股威勢,足以碾碎任何擋在前頭的事物,無論它是人還是其他什麽。
過了一會兒,平靜的水麵有了一絲波瀾,軍陣前方的將士們開始向兩邊收縮,他們互相倚靠著挨在了一起,中間出現了一條寬闊的通道,位於陣中心的那頭巨象,緣著這條通道緩緩前行,那座幾乎與城頭等高的宮殿就這麽越來越近。
城樓下是被兩條粗大的鐵鏈子拉起來的吊橋,那頭巨象一直走到了吊橋的前方,才在背上象奴的指揮下停住,兩邊的上百頭戰象都側過了身體,眾星捧月般望向它,巨象猛得昂起頭,將長長的鼻子高高甩起,發出了王者一般的吼叫:“哞!”
眾象紛紛高聲回應,一陣接一陣的低吼如悶雷一般響起,隔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來,城樓上的眾人們隔他們如此之近,似乎就連厚實的城牆也無法阻止那種恐懼的襲來,直到吼聲漸停的時候,依然覺得心跳不止。
為首的這隻巨象顯然是餘者的領袖,無論是身高體形都較它們要大上一圈,一丈多高的身體再加上宮殿般的座駕,都給人以一種難以言
喻的壓力,就在這時,攔在殿宇四周的幔布,被人打開了。
首先出現的是一左一右兩個軍士,他們將一條條的幔布用鉤子束緊,然後拿起一麵木牌分侍兩旁,從他們後頭鑽出來的,則是一個身著翅帽的文官,一襲朱紫色的常服裁剪得十分合體,年青的麵容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在巨象的背上站直了身體,雙手抓著前邊的護欄,一臉平靜的打量著城樓上的眾人。
“這便是......劉子青麽?”
馬暨的耳邊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歎息著發出了喃喃的自語,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在沒有見到真人之前,那些邸報上寥寥數語的描述,根本就不足以讓你有太多的印象,唯其如此,對方才會不經意間,就讓每一個人記住,他很想知道的是,如果一早就有這樣的深刻,他們還會不會鋌而走險。
沒有人給他答案,隨著正主兒的現身,兩邊那些戰象的背上,一個又一個的宋軍將士從座駕上鑽了出來,他們手裏拿的無一例外都是一具黑沉沉的巨大弩機,就算不是軍人,城樓上眾人的眼中也露出了比之前更加害怕的眼神。
因為那就是大宋最足以自誇的利器......神臂弓!
它的最大射程超過了百步,而有效射程怎麽也有五十步,然而從護城河的一端到城頭,最多也隻有三十餘步而已,對方隻需要稍稍具備幾分準頭,就能取敵性命於無形,那些被看戲般的眼神掃過的鄉紳們首先繃不住了,一個隨一個地悄然後退,接著便是文官,隻是他們多少還有幾分矜持,不至於像前者那樣下了城樓就沒命地往裏頭路。
當城樓上隻剩了幾個人時,馬暨發現不遠處的那個年青人臉上掛著一個笑容,隔得還是有些遠,看不清是諷刺還是別的什麽,他轉頭打量了兩邊空蕩蕩的城樓,隻有身後的老者還勉力站著,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打開城門吧。”
鄧得遇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眼神癡呆地凝視著前方,那種數萬人集結在一起,列出整齊的軍陣,一眼望不到頭的威勢,給人的印象還是頗為震撼的,要不然為什麽後世喜歡搞閱兵式呢?對於他來說,那種耀眼的色彩就是一生為之奮鬥,最終不惜一死的國色,從未如此清晰地呈現在眼前,讓人如癡如醉。
這一刻,他心裏湧現的除了激動,還有一絲憤慨,既然有如此巨大的力量,為什麽還要讓百姓們背井離鄉,而不是據敵於城池之外?
“劉子青!”
突然,老者手扶垛堞,身體前傾到了城牆之外,用盡最大的力氣嘶叫了一聲,巨象背上的年青人將視線轉了過來,一言不發地盯著這邊。
“誤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