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鬆三關依著山嶺而建,綿延十多裏,蘇劉義帶著全部的殿前司禁軍,也才不過二萬五千餘人,加上張濡之前留下的不到三千老弱,算是把關牆給站滿了,而他們在元人不停地攻擊之下,已經支撐到了第六天。
六天以來,他一共才睡了不到八個時辰,就是靠著這股子頑強,才讓手下這些從軍不過數月的新卒漸漸穩定下來,站在關牆之上,蘇劉義單手執著一個千裏鏡,緊緊盯著下麵的元人動靜,他身邊隻有十餘個親兵,大部分人都倒在了這些天以來的戰鬥中,而有些屍體甚至就躺在關道上,守兵們已經沒有精力去清理了。
“殿帥。”聽到呼喚,蘇劉義頭也不回地伸出那隻空手,一個破了口子的陶碗送到了手上,他依然保持一個觀察的姿式,將碗送到嘴邊,也不管裏頭是什麽,就這麽一點一點地吞咽下去。
“奇怪。”
過了一會兒,邊上的親兵突然聽到他嘟囔了一句,正想問一句出了什麽事,隻見蘇劉義那雙充滿了血絲的眼睛離開了千裏鏡,仰著頭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自顧自地搖搖頭:“不對勁”。
“府內有什麽消息傳來麽?”
“最近的消息還是三天前的,讓咱們再堅守數日,為府中百姓撤離,爭取時間。”
這個數日倒底是幾日,樞府的文書上沒有說,按他們的猜測,怎麽也不會少於三天,那也就是說,他們至少已經完成了朝廷的囑托,想到這裏蘇劉義的心中一動。
“今日元人攻關,一共幾次了?”
“三次,天剛亮一次,正午時分一次,再就是方才那次。”親兵扳著指頭算了算。
“昨日呢,至少有六次吧?”親兵不明所以地點點頭,蘇劉義繼續說道:“他們怎麽就不急了呢?”
聽到他的話,幾個親兵麵麵相覷,心說敵人不拚命了不是更好,至少有個進食的時間,否則老這麽不吃不睡地,累也累死了。
蘇劉義沒有解釋的意思,三兩口將那碗糊狀物吞入肚中,再一次拿起手中的千裏鏡,一動不動地開始了觀察,這付千裏鏡,還是李庭芝贈予他的,憑著手中的法寶,他才能在元人動手的伊使就判斷出大致的壓力範圍,從而能調動手裏的力量,不致於平均使用,若非如此,隻怕這關牆一早就給突破了。
六天的守城戰下來,活下來的還有近萬人,這一萬來人已經完成了由新兵到老卒的轉換,如果能夠成功地帶出去,他有信心再擴招個五倍也不成問題,可是元人還會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去,關外的元人沒有任何進攻的意思,就在蘇劉義心中忐忑,準備迎接可能到來的夜襲時,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他喜出望外。
“蘇帥,小的是劉侍郎屬下機宜司勾當,奉命前來告知貴部,官家一行已經離城四天,小的過來之時,百姓們也已盡數離城,我家侍郎讓小的帶一句話與殿帥,是你與弟兄們的堅持,才給大宋帶來了一線生機。”送信的是一個獵戶打扮的男子,而蘇劉義所關心的,是他嘴裏的那位劉侍郎。
“你們侍郎,可是劉子青?”朝中有多少劉姓侍郎,其中又
有多少和他認識,這麽一排除,蘇劉義一下子就猜到了。
“正是,他讓小的轉告殿帥,保存實力,與敵周旋,獨鬆關不必再守了,趁夜撤出吧,元人未必反應得過來。”
“往哪裏走?”對於那個有著一麵之緣的年青人,他的印象還是很深的。
“元人已經進入了臨安府,官道不可行,在下的建議是,穿過天目山、百丈山,退入嚴州,再自衢州南下,進入福建路。”
這的確是唯一可行的法子,雖然山路難行,可怎麽也比在平原地帶上讓元人追殺來得強,蘇劉義毫不猶豫地朝他一拱手:“大恩不言謝,也替蘇某帶句話與你家侍郎,他日若有幸活下來,定當報答。”
來人點點頭告辭而去,蘇劉義瞅了一眼自己的將旗,一伸手將它從馬道的縫隙中拔了出來,旗是軍之魂,他不想落到元人的手中。
“傳令下去,全軍依次後撤,任何人不得發出喧嘩,讓熟知地形的本地老卒在前頭帶路,沒有本帥的命令,不得擅自離開山嶺。”
說走就走,蘇劉義擔心,元人既然已經攻入了臨安城,他們就變成了腹背受敵,關下的敵人不再猛攻,是因為根本沒有那個必要了。
就這樣,在原來那些守軍的帶領下,幸存的近萬人馬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根本看不清的山路上,他們除了帶上關裏的存糧,扶著還能走動的受傷弟兄,丟棄了大部分的輜重。
經過一整夜的急行軍,當天色漸亮的時候,他們已經到了數十裏之外的一處無名山穀,一夜的不眠不休,精神又高度緊張,大部分人一躺在地上,就進入了夢鄉,其餘的軍士不敢生火,隻能就著山溪啃已經幹硬的餅子,一個年輕的軍士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突然間低低的哭了起來,他的哭聲像是疫症一樣傳染開去,不一會兒,整個山穀都響起了飲泣之聲。
“隨他們去。”見自己的親兵打算去喝止,蘇劉義出聲製止道,這裏離著獨鬆關已經很遠了,山穀地形低矮四麵被擋住,聲音傳不了多遠,而由於山中溪澗的存在,這聲音聽上去,更像是溪水潺潺而流,他的人都已經崩了那麽久的弦,如果不放鬆下來,隻怕就不是哭泣這麽簡單了。
這裏的軍士絕大部分出自於淮東,元人已經打入了兩浙,又隔著一條大江,他們已經回不去了,客死在異地他鄉,連個收斂入土的人都找不到,那種悲切,讓蘇劉義也心生戚然,官家他們已經走了,自己就算再緊趕慢趕,能不能在福建路追得上,誰也不知道。
一府之隔,浙東安撫使、知紹興府王霖龍卻是欲哭無淚,四天前,官家和聖人的船隊就在他的眼皮底下穿城而過,隨之而來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難民潮,那些京師百姓,惶恐不安的樣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腦海裏。
可問題是,他該怎麽辦?京師與他腳下的會稽縣城,隻隔了一個蕭山,元人打進了臨安府,會放過近在咫尺的紹興嗎?每每想到這裏,他就夜不能寐,無數次,棄城而逃的念頭都在腦中閃過,卻又因為心底的一絲僥幸壓了下來。
然而到了今天,終於無法壓製住了,因為元人偵騎出現在蕭山縣境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撫司。
“來了多少,進了城沒有?”王霖龍抑製住內心的恐懼,一迭聲地追問。
“數目不詳,說什麽的都有,撫帥,還望早做定計。”
定計,他能作什麽定計?紹興府內的戍兵,滿打滿算還不到五千人,守住會稽縣城都很勉強,要讓他與城偕亡?那是從來沒有過的想法,可現在離城,又能往何處去?
這一次京師的大逃亡,也帶動了他府內的百姓,雖然沒有人組織,但凡有點家底的,誰會留下來麵對元人,偌大的縣城,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要麽是沒有去處,要麽就是無所謂,說不定還在打著投效元人,從此飛黃騰達的主意。
有那麽一刻,王霖龍也閃過這樣的念頭,可官家聖人都走了,那麽多的朝臣、百姓也都走了,他怎麽也拉不下麵子來,畢竟這個國家的組織還在,棄官而逃可以,主動投敵還是有些心理障礙的。
就在這種患得患失當中,一個不速之客突然前來造訪,讓他不由得一怔。
“福王之子?他還未走麽。”
福王也就是榮王趙與芮的新爵,是先帝登基之時加賜的,習慣上的稱呼,還是以後者為主,不過在紹興這個王爵更有市場一些,因為禦賜的福王府,就坐落於城中。
趙孟鬆又換回了之前的王府公子打扮,除了麵色有些黑,整個造型豐挺玉朗,給人以飄逸出塵的感覺。
“不才見過撫帥。”
“公子客氣了,不知前來有何見教。”
盡管心急如焚,王霖龍還是有著基本的修養,對於此人的來訪,他還是很有興趣的。
“見教談不上,有些淺見,想與撫帥分說。”王霖龍沒有答話,隻是用眼神做了一個請繼續的意思。
趙孟鬆侃侃而談:“京師淪陷已成定局,可元人連一座空城都沒有得到,三天三夜的大火,燒得蕭山縣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實不相瞞,不才就是從那裏而來,如今,官家朝廷俱已離去,府內人心惶惶,撫帥踟躇無計,想必不欲轉投韃子吧?”
“想如何,不想又如何?”對於這個年輕人的咄咄逼人,王霖龍心裏很不舒服,言語間也不怎麽客氣起來。
趙孟鬆毫不以為意,微笑著繼續說道:“撫帥若是有意投敵,下麵的話不說也罷,在下轉頭就走,是捉是放全在你一意之間。”
“若是無意,便請即刻離城吧,同時出具鈞令,曉諭城中百姓,韃子大軍須叟即至,此城已不可守,宜速速離去,躲也好,逃也好,都比坐困愁城要強。”
王霖龍張口結舌,他萬萬沒想到,此人巴巴得跑到他的帥司,就是為了勸他跑路的。
“本官不明白,公子為何有此一舉?”
“因為,在下欲借此城,與元人周旋,守護先祖陵寢,拖延韃子追兵,為官家他們贏得一點時間。”
看著這個年青人鄭重其事的表情,王霖龍動容了,他明白這句話的份量,也由衷地為此而感到欽佩,因為對方做了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