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海港城市,是無法被完全包圍的,這也是梁氏能夠倚城頑抗的底氣所在,大不了就從海上跑路,換個地方從頭再來。
再次見到那個宋人探子,他連生氣的勁頭都沒有了,三佛齊人不要命一般地搶攻,強度大大超過了之前的所有天,國王的標誌就立在陣後,那些士兵們前赴後繼,好幾次連他自己都以為守不住了,結果還是堅持了下來。
梁鴻名靠在城牆上,氣息未定,身上的衣甲,散散地就快要掉下來,手臂、肩頭,都被白布裹著,失血的臉龐顯得有些蒼白,眼神也是呆愣無神。
“梁東家,外海有風暴,我軍的船隊,隻能避入港中,一時半會兒到不了,船都翻了幾隻,某也是好不容易才遊過來的。”探子挨到他身邊,試著解釋。
是真是假,梁鴻名已經沒有餘暇去探究,懶懶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再晚來一天,隻怕連給某收屍的機會都沒有了。”
探子無言以對,城牆上下,屍體堆得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看著都心驚,可見戰況有多激烈,隻聽得耳邊傳來了聲音。
“你也不必在意,走到這一步,某並不後悔,也有為人棋子的覺悟,隻是希望,你們能看在這一切的份上,給梁氏一份應得的報償,某就是死也認了。”
探子默默地坐下,等他停下來,插了一句嘴:“還有嗎,都說出來。”
“沒了,你走的時候,把某的家人捎上,他們已經準備好了,去哪裏,你看著安排吧。”
梁鴻名說完,撐著刀子戰起來,雙手扶著城牆,大聲招呼著自己的手下,再也沒有搭理旁人。
探子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很明顯,由於死傷過多,城牆上已經無法站滿,顯得有些稀疏,還能撐得住多久,隻有天知道。
他在這裏也幫不上忙,按照對方的囑托,準備去梁宅接了他的族人,離開這個搖搖欲墜的城市,到了地方才發現,他們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看來即使自己不來,人家也會馬上離開。
探子二話不說,帶著這些大都是老弱婦孺的隊伍穿過城區,一路上全都是不懷好意的目光,看上去,他們的敵人還不隻是城外的三佛齊軍隊。
海港上的船隻,大都屬於這些富有的漢人家族,掛著梁氏標誌的海船不在少數,足以將近千族人盡數運走,隻是他們需要一個妥善的去處,這就是梁鴻名拜托他的目地。
就在他們一一登船離去的時候,從城區的方向傳來了一陣緊似一陣的廝殺聲,三佛齊人的進攻又開始了,大有一舉破城的氣勢。
他們這些逃離巨港的漢人,將會沿著海岸線,駛向淩牙門的方向,這一帶的水路已經在宋人水軍的掌控當中,安全性無庸置疑,這條航線要經過三佛齊人的營地,從海上望去,連綿不絕的軍營布滿了穆西河的兩岸,源源不斷的士兵從營地裏衝出來,撲向他們離去的那座城市。
探子神色複雜地看著城區升騰而起的硝煙,三佛齊人為什麽如此拚命,他從心裏有一個隱隱的猜測,可惜,並沒有確切的證據來證明,直到航船漸漸遠去,腰間響起了一陣“嘟嘟”聲。
“什麽,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他聽到傳音筒裏的消息,驚訝得差點失手掉下海。
對方再一次重複了一遍,探子手持著傳音筒,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
,靠左手邊的海岸上,突然出現了一抹紅色,就像夕陽下的火燒雲,從天邊冒了出來。
“快快,掉頭!”
看清楚了的確是自己的軍隊,他忙不迭地下令,作為船隊的先導,這隻船並不大,而是以速度見長,眼下最要緊的,不是將這些漢人送到淩牙門,而是趕緊去見薑才。
由於沒走多遠,很快就來到了那個離島,沒想到薑才比他收到消息還要早上一刻,讓探子奇怪的是,營中並沒有大舉行動的跡象。
“郝老二傳來了消息,闍婆的爪哇人動了,他們在蘇島東端登陸,前鋒正逼向巨港而來。”
薑才已經穿好了衣甲,正在與手下忙忙碌碌,看到他的到來,解釋了一句。
郝老二是他的同伴,就是負責聯絡東海蛟的那個男子,兩人之後分別負責不同的方向,郝老二與那些海盜盯著一海之隔的闍婆人,探子之前不明所已,因為對方算得上是自家的盟友,沒想到會有這麽一檔子事。
他頓時明白薑才的做法了,蘇島由宋人單獨解決,是各國在淩牙門時就達成的協議,闍婆人的使者也是簽署了的,當然,最終的文書有沒有經過他們國王的批準,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巨港的戰事如火如荼,眼看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圍城的三佛齊軍背後出現的宋人大軍,一準是從占卑過來的,那也就意味著我軍已經占領了三佛齊人的都城,他們走投無路之下,才會如此拚命,就是為了取得一個立足之地。
多麽好的戰機啊,闍婆人突然這麽橫插上一杠子,其中會有什麽樣的變數,都是不可預測的,畢竟他隻有這麽多人,一旦兩國聯手,就是腹背受敵之勢,在形勢不明之下,薑才的做法無可厚非。
由此,探子想到了另一層,急急地開口說道:“倘是如此,城中危矣,某能否通知他們,先行撤離?”
薑才定定地看著他,正色說道:“你非是某的屬下,該做什麽,怎麽做自有主張,如今的情勢有些複雜,他們再固守城中非常危險,若是依某的主意,最好是堅持到闍婆大軍的到來。”
探子不禁愕然,薑才的意思很明顯了,城池單獨讓給任何一方都不符合大宋的利益,隻有讓他們同時接管,才會產生矛盾,而這個言下之意,竟然是將兩方都當作了敵人!
“蘇島是我等的囊中之物,亦是薑某此行的職責所在,沒有新的鈞令,任何變故都不足恃,這些消息,某已經命人告知金帥,請他定奪。”
這是四平八穩的做法,名義上,南洋所有的人都歸金明節製,就是他們這些探子也不例外,薑才不會拿手下去冒險,進巨港幫著守城,那也就意味著放棄了城中的漢人。
他能這麽做,探子卻不能,因為這些人就是在他的煽動下才起事的,一想到三佛齊人破城後的結果,哪裏還站得住,匆匆地與對方告辭,拔腿就往海邊趕。
來不及了,薑才看著他的背影,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爪哇島,離著蘇門答臘島僅有一步之遙,在後世是印國的首都所在地,也是全球人口密度最大的島嶼,不到蘇島四分之一的麵積,卻集中了上億人。
在這個時空也是一樣,新崛起的新柯沙裏王國正值盛時,對鄰居三佛齊王國虎視眈眈,在將其勢力驅逐出爪哇島之後,又把主意打到蘇島本土
。
這個在宋人的史書裏,被稱闍婆的國家,積極參與了此時由宋人發起的征討,隻是沒想到,他們還有別的目地。
這個國家位於東爪哇的卡威山一帶,都城是中部的諫義裏,就在他們的大軍沿著海岸朝蘇島進發時,也有許多雙眼睛盯著他們的行動。
郝老二的手中執著一架千裏鏡,從爪哇海的一個無名小島向外眺望,遠處的海岸線一覽無餘,他的身後是幾個披發包頭的男子,正用一臉羨慕的表情看著他。
“三百多隻船,爪哇人的水軍全數出動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放開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這個事物真不錯,就是看久了,眼睛有些不舒服。
“陸上的兄弟怎麽說?”
身後的一個男子答道:“王城的主力已經走了兩天,蘇臘巴亞港的守軍也少了一半多,看樣子,他們是打算要大幹一場。”
郝老二點點頭,將千裏鏡收進腰間,轉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小島的另一端,停著幾艘造型怪異的海船,不同於爪哇人的兩頭尖,更像宋人慣用的福船,隻是沒有那麽大。
一個身材不高、相貌有些蒼老的漢子,看到他的身影,有些急切地上前幾步,又突然間停下了。
“大當家的。”
“客氣話莫說了,情形如何?”老漢子擺擺手,追問道。
“與陸上的兄弟打探的相符,爪哇人的主力的確已經離開,正朝蘇島而去。”
“水軍呢?”
“剛剛出動,海港中隻留了幾艘巡船,像是要出遠門。”郝老二將看到的消息和盤托出,老漢聽了沉吟不語。
幾個頭目有些急不可耐,他們離開之前的老巢,在郝老二的鼓動下到此已經快一個月了,見天的就是偵察,偵察,早就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如今好不容易來了確實的消息,哪裏還坐得住?
可是他們雖然心急,卻不敢造次,隻能用眼神相互試探著,郝老二冷眼旁觀,不禁有些佩服這個老家夥的掌控能力,要知道海盜是什麽都不服的,隻服實力。
“你們怎麽看?”老漢子問了一句。
“打他娘的。”
“就是,這麽好的機會,弟兄們可等得太久了。”
......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都是一個意思,老漢子又看著郝老二。
“帶人摸路,或是在你身邊出出主意,某都成。”郝老二當然明白他的心思,毫不猶豫地說道。
老漢子心裏有了底,朝天一揮手。
“好,咱們也是該亮亮招子了,就打他娘的蘇臘巴亞港,讓弟兄們開開葷。”
手下的幾個頭目,聽到他的話,都是興奮不已,一個個摩拳擦掌,腳步飛快地跑向自己的船隊。
“老二,如今你的身份貴重,不能有什麽閃失,就跟在某的身邊吧。”
郝老二點頭應下,看來還是不放心,要把自己當成人質啊。
這就是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