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之後,張德全帶領的第三指主力到達了穰城縣城,同時也接收了那些宋人的殘兵。
“怎麽會這麽多,帶我去見你們的首領。”
第三指一共才五百人,需要他們接收的殘兵卻足有上千之多,每個人都是眼神灰暗,精神萎靡不振,身上的衣甲破爛不堪,也不願意說話,如果不是裝束一看就是宋人形製,真不敢相信,竟然會在這裏碰上自己的人,張德全最感興趣的是他們究竟經曆了什麽,也許隻有和為首的談一談才會知曉。
這些宋人的駐地位於縣城外的湍水河邊,在這種情況下,營壘依然築得一絲不苟,該有的都有,門口的哨衛也是站得筆直,讓他走進去的時候,神情不知不覺變得肅然。
“節帥,人到了。”
張德全跟著一個中軍走進營中的大帳,他的腳踏車和手下留在了外頭,手上也沒有拿著任何事物,帳子裏沒有點燈,隻有從外麵射進來的一絲光線,勉強能看出站在裏麵的高大背影。
背影轉過來時,他立刻行了一個軍禮。
“在下是射聲前廂第一軍第三指文化教員張德全,不知尊駕如何......”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對方突然跑過來一把抓住他的雙肩,這麽近的距離一下子就讓他看清了對方的麵相,沒說完的話也咽進了嘴裏,兩人幾乎同時開口叫道。
“大郎,如何是你!”
“爹爹,怎得是你!”
張德全驚訝得嘴都合不攏,萬萬沒想到,會在元人的河南行中書省轄境,見到闊別兩年多的父親!
疏不知,張世傑的震驚更甚,他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一身筆挺製服的年青人,似乎想要找出記憶裏的樣子,這還是那個被妻子牽在手裏的娃娃麽?
高了,身材幾乎與自己相等,壯了,肩膀硬梆梆得,一看就是長期鍛煉的結果,黑了,軍中哪能不黑呢,模樣也有了些變化,臉形長開了些,這是繼承自他的方臉,眉眼間依稀帶著母親的秀麗,張世傑不由分說拖著他直往帳子裏走。
“來來來,坐下說話。”
張德全被他按地上,他已經不太習慣這麽席地而坐了,父親坐在他的對麵,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你何時從軍了?你母親可安好,這是從哪裏來,那個勞什子教員卻是做什麽的?”
張世傑“劈裏啪拉”一通問,幾乎讓他招架不住,沒奈何隻能一項項說起。
“回父親的話,母親很好,她於去年五月產下一子,遵爹爹之命起名為德康,如今已一歲有餘,正值學語之期,兒與母親抵瓊後便進了瓊州第三學堂,是本府第一批畢業的學子,先是隨撫帥學文理,三個月後分到軍中做了文化教員,主管教育、後勤、兼管指揮,與軍事主官並列,以肩章和領章區分,僻如說我們指揮使敘位正六品宣節校尉,肩章和領章便是一杠一星,兒這個文化教員敘位從六品宣節副尉,肩章和領章上便是一杠一花,軍士看了這些標誌,不必認得人便知道是何職份。”
這麽一說,張世傑便聽明白了,他摸著兒子的領章仔細看了看,整體呈黑色用金黃色的線繡著一道橫杠,橫杠上方是一朵銀色的五瓣花,領章鑲在雙排緊閉的領口上,一左一右正好一對,他的身上穿著一件貼身的紅色製服,兩排黃澄澄的銅扣子一溜到底,下身是黑色褲子,腳上蹬著一雙及膝的高筒皮靴,外麵綁著黑色的牛皮武裝帶,在胸前交叉,皮帶一左一右各有一個牛皮包,一邊是鼓鼓囊囊的圓形鐵彈,一邊是定裝火藥,腰間別著一把五寸長的槍刺,緊急情況下也可以當成短兵用。
見他眼神向上瞟,張德全趕緊摘下帽子遞過去,張世傑上手摸了摸,厚實的布麵和寬簷,當中紮著一束紅纓,與宋軍的頭盔樣子很像,隻是不是鐵製的,正麵繡著兩把交叉的火槍。
他注意到同樣的圖案在兒子的左臂也有。
“這便是你們射聲軍的形製麽?”
“正是,射聲是新軍,成立不足半年,之前兒還在金帥的虎賁軍中當過職,因為作戰勇敢,得到過一封嘉獎令呢。”
張德全有些懊惱,因為很多同伴都拿到了勳章,比如雲帆就拿到了第二枚英勇勳章,而第一次上戰場的他,表現其實不怎麽樣,這個嘉獎令多半隻是個安慰而已。
虎賁、射聲再加上之前遇到的羽林騎軍,張世傑已經勾勒出瓊州軍的大致模樣,他的心裏充滿了苦澀,曾幾何時,自己也是數萬之軍的統帥。
“聽聞你們用得是火槍?”
“正是,射聲軍裝備的火槍是新近運到的,樣子就是軍帽所繪,隻是軍中有紀律,不能隨意給外人演示。”
張德全一出口就知道了不妥,果然,張世傑的臉色變了變,將軍帽子遞還給他。
“你們撫帥呢,在後頭麽?”
“撫帥還在襄陽府,前軍由羽林軍的薑老總節製,不過他已經吩咐下來,你們由步卒處置,兒想請問一句,爹爹意欲如何?”
張世傑突然感到了一陣陌生,這話的官麵意思太明顯了,根本不像從一個16歲孩子裏嘴裏說出來的。
“你覺得,為父該當如何?”
“兒以為,就軍事方麵而言,瓊州已無對手,元人隻是垂死掙紮而已,大軍北伐一路勢如破竹,無論是什麽樣的防禦,在火器麵前都不堪一擊,潭州城三萬之眾,城中壁壘處處,他們甚至放棄了城牆,想與我軍打巷戰,最終也沒能熬過兩個時辰,鄂州城何等堅固,七萬大軍連打巷戰的機會都沒有,僅僅一個時辰就全軍覆沒,兩戰定荊湖,大軍即將北上,我們的目標是大都城。”
兒子驕傲的口吻讓他五味雜陳,盡管沒有提到一個字,後麵的意思刺得他生疼,說出的話更是無比艱難。
“你們不再當自己是宋人了麽?”
張德全一愣:“夫子說過,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做什麽,我軍作戰的目地,就是把百姓從韃子的手中解救出來,讓漢人的旗幟回到它應有的位置。”
“那你說說,漢人的旗幟應該在什麽位置?”
“我軍所到之處。”
張世傑看著他那付理所當然的神情,感到無比陌生,突然間就失去了說話的興致,無力地擺擺手。
“你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為父要想一想你說的話,好好想一想。”
張德全站起身,默默地向他敬了一個禮,轉身走出去,他有些不忍心回頭,或者說不想回頭了。
......
襄陽府,劉禹正在向新抵達的幹訓班學子講話,他們當中最大的十七歲,最小的才十五歲,每個人的臉上都充滿了喜悅。
“聽說你們隻用了一個月便瓊州趕到了這裏,將近三千路啊,還要過海,大夥累不累啊。”
“不累!”
學子們眾口一辭地回答,他露出一個滿意的神色。
“很好,很了不起,有了這種鬥誌,才能勝任接下來的工作,有人說啊,你們小小年紀,就能出來當官,管著成千上萬的百姓,那是多大的福氣啊,要我說,這話對,也不對。”
“當瓊州的官苦啊,官威沒得享,責任大過天,這就是我今天要對你們說的第一個問題,瓊州的官兒究竟該怎麽當。”
學子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連眨眼的功夫都不敢,生怕錯過了什麽。
“為什麽說苦呢,一沒官衙,二沒官轎,三沒師爺,除了一杆槍,一張告身,一枚印信,什麽也沒有,為什麽呢,缺人啊,偌大一個襄陽府,四縣十九鎮七十餘鄉,數十萬戶百姓,隻有你們這點人,有人說了,咱們還有軍隊啊,不錯咱們還有軍隊,可你們想想啊,一共幾萬人,如果這裏留一點,那裏留一點,勢必會越來越少,不等打到河北路,就給分完了,能這麽辦嗎?不能,所以隻能靠你們自己,沒有幫手就去找幫手,什麽樣的人是你們的幫手呢?對你們好的,表麵上好的,送錢送物甚至是送女人,是他們嗎?”
學子們發出一陣低笑,劉禹稍稍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你們別笑,還真有送女人的,當妾當侍女的都有,有人不要,還被人誣告,說他強暴良家,這罪名要是坐實了,那可是死罪。”
眾人果然不敢再笑,劉禹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你們的前麵,是不見硝煙的戰場,你們的敵人,是那些隱藏在百姓中的普通人,他們不甘心失去往日的權勢、地位、財富,會想方設法拉攏腐蝕你們,以便與他們同流合汙、狼狽為奸,花樣層出不窮,我方才所說的就是一個真實的例子,前些天才報上來,事情發生在江陵府下麵的監利縣,縣裏的一個鄉紳將自己家中的侍女送給了當地的工作組組長,組長與你們一樣大,當下就嚴辭拒絕,並將侍女送回了鄉紳家,結果你們猜怎麽著,那女子當天夜裏就吊死在房梁上,留下遺書說是受到了汙辱,事情一出,群情洶湧,鄉紳鼓動女子的家人抬棺堵了縣衙,還派人一紙訴狀告到了府裏,一定要咱們主持公道,聽到這裏,你們還覺得當官是件好事麽?”
他在這些十多歲的年青人身上看到了凝重,還有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