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飛虜騎,江南起烽煙,鐵索橫不住,椎子欲擎天’,這可不是什麽尋常故事,它就發生在本朝本年。欲知後事如何,且聽小老兒為你一一道來,話說去年先帝駕崩,幼君登基,朝野震動,韃子窺視......”
這裏是兩浙東路紹興府治下的蕭山縣城,地處臨安府以南,連接兩路的運河穿城而過,向來就是南北通行的集散之地。城中碼頭上停泊著大大小小的各色船隻,碼頭的沿街一帶林立著各種商肆、客棧乃至勾欄瓦舍,顯得熱鬧非凡。
將近入夜之時,從縣城的水門方向駛來一艘平底烏蓬大船,巨大的桅杆上船帆正緩緩收下來,在蒿公的操縱下,左衝右撞地駛進了城中最大的碼頭中。也虧得他藝高人膽大,硬是在中間擠出了一條路,穩穩地停靠在了碼頭上,一旁的船家看著上麵走動的錦衣豪奴,心中縱有些許不滿也不敢放聲。
隨著船上的人係索的係索、撐杆的撐杆,一個管家模樣的老年人看著船身已經漸漸停穩,便出言指揮著那些人放下踏板。他帶著那些人走上碼頭,打量了一番周邊的情景,便伸手招呼了一聲。
“你等幾個去街上尋尋,但有那等素靜的酒家,便隻管叫他們送些好酒好菜來。老兒有言在先,切莫偷耍,船上的娘子們還未用飯食呢。”說著他就從腰間取出一個袋子,摸了些銀錢交與那些豪奴。
看著他們胡亂應了一聲就鬧轟轟地走遠,老管家站在那裏不禁搖搖頭,倒底是歲月不饒人,自己已經老得都快沒有威信了。他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大船,船身中段是長長的棚倉作為住人之用,門口掛著兩串燈籠,上麵隻寫了“葉府”兩個簡單的字。
一路從寧海到這裏,他都是戰戰兢兢地提心吊膽,如今比不得往日了,誰不知道前麵就剛剛才發生了一場大戰,韃子已經打到了浙西。因此,盡管都是位於京師後方的兩浙之地,他仍然不敢有絲毫的放鬆,一直到了這裏才算稍稍鬆了口氣。
沒有辦法,這船上大多都是女眷,走陸路雖然近些,可是要翻越好幾座高山,其中會有什麽樣的凶險他連想也不敢想。這水路就算是慢了一點,一路之上的慶元府、紹興府都是有名的繁華所在,官府的掌控力很強,自然要安全不少。
“姐兒,這外麵黑燈瞎火的,有啥可看的呢?”位於棚倉中間的船身突然被打了一扇小小的窗戶,露出一張椎氣未脫的臉,她飛快地朝外麵打量了一番又縮了回去,僅從身著打扮也能看出某個大戶人家的婢女。
“你哪裏會懂,你們姐兒要的可不是看,而是為了聽得更分明些,我說的可對,小姑?”一個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聽上去年紀不大,因倉中沒有點燈,看不清楚模樣,但聲音卻是清脆悅耳,極為好聽的。
“這死妮子,忒得嘴碎,看我不擰你。”另一個聲音在一旁響起來,緊接著倉中就發出了嘻笑打鬧之聲,似乎兩人已經扭在了一起,不時還夾雜著少女的聲聲嬌呤。
“看看,這才出來幾天,就露了原形,在家中可裝得好,‘好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淑小娘子’,也不怕讓你那位什麽哥兒......哎呀,莫撓了,我錯了,再也不說了成不成,莫再撓了癢死了,嘻嘻。”
在那少女的告饒聲中,兩人慢慢停止了廝打,那年幼的婢女似乎見怪不怪了,也不去勸解,從外麵挑了簾進來時,手裏已經拿了一個細長的燭台,“嗤”得一聲,火石在摩擦間蹦出火花,將台上的蠟燭點燃,一時間整個艙室被明亮的燭光照得透亮。
從窗前的榻上直起身的兩個女孩都坐在那裏整理衣裙,兩人的樣子看上去差不多大,長得也是春蘭秋菊各擅勝場。葉璟娘將自己臉上的幾摟亂發拂到腦後,轉過身去幫旁邊的少女打理,就像姐妹之間經常做的那樣子。
“這一路上處處都在講著這段書,我聽得都會背了,誰不知道你的那位‘少年英雄’是何等的了得,不過打趣你幾句,這就急了,就知道欺負我。”少女的話讓她的動作停了下來,一時間怔怔地呆了那裏。
感應到身後的變化,少女轉過頭來,就看到眼前的那張精致麵容,雪白的膚色上一抹紅暈一直蔓延到了耳後,就連交領之間露出的頸項處也是如此,再加之眼波流轉睫毛微顫,真是“我見猶憐”。
“不管他如何,我既然應承了爹爹,那他此生便是我的良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那些說書之人的話如何信得,故此才求了爹爹同你們一路上京,就為了親眼看上一回,也不過是讓自己安心罷了。”
璟娘悠悠地說道,她的話還有未盡之意,若是家中這些人都看走了眼,這人的品性不端難為良配,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總不好過了禮才來悔婚,總能找出一個法子推了去,即使於自己的名聲有礙,此後說親困難,也不能就真的往火坑裏去跳。
“我看你也是多慮了,就算是你爹爹信不過,這不還有我爹爹嗎,你也知道他不是個伶俐人。這一回如此推舉的人,肯定不會是你想的那般不堪。”少女撫著她的肩頭安慰道。
璟娘沉默著沒有回應她的話,碰上這種關係一生的大事,心誌再堅定之人也難免多想。那人已經年近三十了,哪裏還稱得上什麽少年,對此她已經不敢再抱什麽期望,夢中的那個翩翩才子終究難敵現實。
唯一希望的是,他能和書中所說的一樣,是一個抗敵救民的“英雄”,愛慕與崇拜之間有多大的區別,小小年紀的她並不知道。但如果注定了要嫁給他,當然希望那個人能更好一些,哪怕就像五姐兒的夫君那般。
“你這妮子又促狹了,什麽你爹爹我爹爹,我爹爹是你什麽人,你爹爹又是我什麽人?我看啊,都是爹爹平日裏太過放縱,才會寵得你這般沒大沒小。”
拋開思緒的葉璟娘笑著說道,這也難怪,麵前的少女是葉府長子葉應及的長女,也是葉家第三代中唯一的女孩,因此闔府上下包括了葉夢鼎本人無不是視為掌上明珠,讓她在任何人麵前都是言行無忌,連自己的親爹也敢編排。
而實際上,她的年齡比璟娘兩姐妹還要大些,這門親事為什麽沒有選擇她,璟娘不知道。最終能落到她的頭上,那也是被人挑揀了之後剩下來的,這一點她很清楚,想到自己應承之後爹爹似乎露出了笑意,那是讚賞還是別的什麽?以她的年紀自然是猜不透的。
“小姑,你是當朝一品少保、信國公之女,而我呢,爹爹不過是個正六品的軍器監。你都做如此想了,我那姻緣還不知道會在哪裏,可見有些事情是天定的,再怎麽強求也隻是枉然。”
少女的話讓璟娘心生感概,對於前途命運的擔憂讓兩個女孩靠在了一起,彼此握住了對方的手,靜靜地聽著窗戶外傳進來的說書聲。那些事跡如同神話一般地不真實,飄飄忽忽地怎麽抓也抓不住。
“珝娘、鬆兒!”看到分別了兩年多時間的一雙兒女走過來,葉應及激動不已地迎了上去,兒女已經長得幾乎要同他一樣高了,將二人攬入懷中,輕輕地撫摸著他們的頭,葉應及的高興之情溢於言表,他不是那種腐儒,對兒女的喜愛和思念就掛在臉上,絲毫不加以掩飾。
一旁的葉娘子含淚看著他們父子,葉應及放開了兒女,一抬眼就看到了自家娘子的笑容。夫婦二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葉應及迎向了剛從船中走下來的五娘和他的兒子,臨安府隻是她們母子的轉換之地,接著她們還將繼續前行,而那一路上,葉應及知道並不安靖。
“琋娘,世傑目下擔任著沿江製置副使、知安慶府,離京如此之遠,德兒還年幼,你不如就在這京師暫且住下吧,反正世傑也會回京述職,到時自然就能見到了。”
張世傑在大宋沒有什麽親人,早在他出任荊湖之時,就將妻子葉琋娘送回了娘家,那時他的孩子才剛剛出生,不過匆匆見了一麵而已,現在隻怕是碰上了都認不出來。
“大哥兒的好意五娘心領了,五年前,若不是德兒太小,我說什麽也不會離開夫君的。如今能讓他父子團聚,又何懼區區路遠?自此一家人便再也不分開了,生死都在一起吧。”
被自家妹子婉拒是他意料中的事,倔強是葉家人的通性,他自己也不例外,葉應及點點頭,視線轉向了後麵。讓他始料不及的是,這回下來的似乎不是女人,他有些疑惑,看那模樣似乎和二弟葉應有有幾分相似,可這人也太過年青了點吧,讓他不敢相信。
葉璟娘穿著一身玉色長衫,戴著一頂襦巾,這些本就是從她的同胞兄長那裏借來的,一眼看過去還真是有幾分相像,隻是少了幾分英氣多了些俊俏而已。見到長兄在那裏滿眼疑問地看著自己,她也不著急點破,就這麽施施然得走了過來。
“怎麽,這才剛剛將某賣與了他人,兄長就不認得小弟了麽。”她一拱手學著胞兄的樣子行了一個禮,聽了她的話,葉應及再愚鈍也反應過來了,說起來,他很早就離家出去做官,家中這些弟妹倒有一大半都不認識,但大致情形卻是知道的。
“你......你是十三娘,怎會如此,莫非爹爹他......可你怎得會到這京師來,爹爹知曉麽?”葉應及的反應讓她有些奇怪,他的那種怪罪和著急都不像是普通親人之間的關心,反而像是別的什麽......
葉應及說得語無倫次,他沒有接到書信,自然不知道葉夢鼎最後挑得是誰,更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個人選現在就站在自己的麵前,可是......還沒等他想到辦法,身後就響起了一個聲音。
“筠用兄,這是嫂嫂和令愛令郎吧,一路辛苦了。某是劉禹,不知嫂嫂可曾聽聞某的名字,車馬已經備好了,就在後麵,咦,這幾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