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七月初,天氣從炎熱變成了酷熱,眼瞅著多日不雨,原本還慶幸這一季水患隻怕是不多,現在又開始為秋後的收成擔心了。雖說江南不缺水,可如果累月地幹涸下去,減產也是難以避免的。
位於禁中的政事堂,王熵老平章的居所十分寬敞,這裏當初就是權傾一時的賈相公專用,屋中的擺設也是精致異常。陳宜中在屋中不緊不慢地踱著方步,眼睛卻絲毫沒有打量那些事物一下。
“好一個少年才俊,公忠體國、臨危不亂、權宜機變兼而有之,我們這些老家夥,怕是要自請去位了,免得被人劾成‘屍位素餐’。”
留夢炎就是有這麽一個本事,無論怎麽樣的諷刺挖苦之語到了他嘴裏,總能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出來,偏生你聽著還笑不得。
聽了他的話,陳宜中毫無所動,他本來就不想摻和這件事,劉禹不是他的人、陳文龍也不是他的人,這件事是誰主使的,有著怎樣的目地,他不感興趣,多少軍國大事等著他去處理,偏偏還要在這裏同兩個老狐狸玩心眼,他心裏十分厭煩,麵上卻是一星半點也不顯。
“漢輔、與權,這事要如何措置,你們都說說看。”王熵點了點剛送來的一封文書說道。
文書是從大內送來的,上麵雖然沒有任何批示的痕跡,任誰也知道太皇太後已經過了目。而且,三位相公都知道聖人的態度,昨日裏的奏對,除了個別的細節,大致過程都早已清楚,現在這一手,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劉禹自請免冠待參,跑去迎娶信國公之女,按現在的結果,他是受了委屈的,大功未賞,又加上這麽一茬,本來挺簡單的一件事,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輕重之間難以把握。
很明顯聖人對此子已經關注上了,屋裏的三個人都是沉吟不語,一時間竟然無法想到一個妥當的位子安置他,自然不是為了讓他滿意,而是為了讓慈元殿裏的那位安心。
經過前一段的著力調整,無論是在京在外,都沒有合適的職位了,閑職散官報上去隻怕也討不了好,要緊的職事又給不出,屋裏變得落針可聞。不知不覺陳宜中也停下了腳步,在心裏思索著。
“樞府那邊挪一挪,讓他出任都承旨,如何?”他的聲音打破了屋中的沉寂。
“從五品,原本是不低的,可如今怕是不夠。”王熵與留夢炎想了想,都是搖了搖頭。
“那就加上兩級閣職,這已經是超擢,不能再高了。”陳宜中補充了一句。
“呂師孟呢?”留夢炎知道原任之人也是剛剛提上來不久。
“呂家現在處於風口浪尖,讓他轉個閑職或是外放吧。”陳宜中有些無奈地說道,他心裏清楚,外放也是不可能的,呂家的人出去一個叛一個,根本無法再安排,隻能是投閑致散。
“這是京官,出外呢?哪裏還有空缺。”王熵攤開手說道,三人俱是苦笑,一個黃口小兒,讓政事堂諸相公頭疼他的去處,一處不夠還得加上一個備選,真是荒謬透頂!
“沿海製置使、知慶元府好了,信國公多半不會接此職,那就讓他的女婿去做,也算是給葉府一個交待,聖人那處必然能準。”留夢炎腦子一轉,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他的提議讓王熵眼前一亮,還真是一舉兩得,海司兼管著市舶司,這個位子不但要緊還是個肥缺,那小子得知了隻怕會欣喜若狂,陳宜中聞言也點點頭,三人取得了難得的一致。
“元人那處怎麽回複,談與不談都要有個章程,不能再給他們借口了。”結束了一件頭痛的事,王熵緊接著又拋出一件,已經拖了太久,再這麽下去隻怕又生出事端來。
“王伯厚去了淮西,某的意思是等他回來再做定奪,若是沒什麽異常之處,就遣人去與他們談吧。”這種事情難以表態,兩人都有些慎重,過了一會兒,陳宜中想到了什麽開口說道。
王應麟前去宣詔,按日程算應該已經在歸途中,如果沒有意外,回京也就是三四天的事,陳宜中的提議還算持重,並沒有引起王熵的反感。
至於議和,則是一件風險很大的事,容易立功,也容易背上黑鍋,陳宜中沒有打算摻和進去,照例應該是禮部和太常寺牽頭,他倒是想看看,最後會談出一個什麽樣的結果。
鄂州城中,阿裏海牙執著一個年老漢子的手親自將他送出府門,後者臉上掛著一付笑容,在他的眼裏怎麽看都像是勉強擠出來的,盡管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話,他也無法理解這些漢人的想法。
“老解,你這府中人才倍出啊,原以為大郎已是俊才,沒想到還有個更厲害的老二,能得大汗親口嘉許,這是何等的榮耀,你怎麽反而這付模樣?”
“平章說笑了,愚孫有幾斤幾兩,某如何不知,大汗看在我解家的麵子上,隨口誇了幾句,當不得,當不得。”水軍萬戶、佩金虎符解誠擺擺手遜謝道。
他還沒到六十,此次帶著闔府男子隨著出征,想著怎麽也能撈些功勞,沒曾想,自己的長子和庶孫在建康城下一戰而沒,好在還有個嫡孫在旁,解家也不算沒了後。
哪知長子還在宋人手中,那個他素來就不喜的庶孫居然從江南跑了回來,還不知怎的被大汗召見,非但無罪,反而立了功。阿裏海牙叫他過府,就是通知他這件事,本來以為他會感激涕零,誰知道聽完後,解誠會是這種反應。
回到了自己的營中,解誠還是心煩不已,長子一共就兩個兒子,那個老二並不是個踏實之人,兩兄弟的感情也談不上好。這樣一來,他越是有才幹,對解家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個隱患。
解氏一族可不是什麽詩書傳家的仕人,起於亂世,那是一刀一槍拚出來的,作為北地豪強,都明白強者為尊的道理。所以,老二有些野心,那也是天生的,少時還罷了,到了從軍之後,此子就越來越不安份。
“阿翁,出了什麽事,是不是爹爹他......”在自己的帳中,解誠沒有隱藏自己的心思,他的煩惱就寫在臉上,因此,當解家長孫進來時,一眼就看了出來。
“帖哥,二郎回來了,他如今......”解誠不知道要怎麽說,那個小子已經是副千戶,與他隻有半步之遙,不光如此,大汗還特賜下了銀虎符,自己拚了性命才不過得了個金的,真不知道他立下了什麽樣的功勞,會得到這麽大的殊榮。
眼前的這個孫兒他抱有極大的期望,一直以來也沒讓他失望,孝順自己、努力上進,早已被他視為解家將來的家主,不管怎麽選,他也不可能正眼去瞧那等身份女子所生下的人,哪怕他再有才幹。
可他也清楚,如無意外,自己肯定會死在前麵,失掉了他的庇護,這個孫兒鬥不鬥得過那人,還是未知之數,他太過順風順水了,完全沒有經過風雨,而那人卻是軍中廝混出來的。
“阿翁叫孫兒如何做,隻管示下。”帖哥沒有多少慌張之色,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少危機感,光憑出身,就甩那個庶出二弟不知幾裏了。
“若是叫你走一趟宋人的都城,前去解救你的爹爹,你可願意?”想了一會兒,解誠突然轉過身,對著他說道。
“啊!”帖哥沒有料到是這樣一件事,吃驚地叫了出來,跑到宋人的都城裏去?那和送死有什麽區別。
“如今戰事已停,我大元的使者正在那裏與他們談和,你帶上些財物,看看能不能見上一麵,再打聽一下宋人有何條件,如能拿錢贖回,也是一樁功勞。明日裏就有使臣從城中出發,你若是願意,我想個法子讓你加進去,宋人不會動使者的,倒是無須擔心。”
倉促之間,解誠也想不到什麽別的辦法,自己的兒子肯定要弄回來,宋人既然沒有殺他,就說明有操作的空間,讓帖哥走這麽一趟,一則可以讓曆練一下,二則也有可能立下功勞,風險當然也是有的,已然這樣了,不如拚上一拚。
“全憑阿翁作主,孫兒無有不從。”盡管心裏不願意,帖哥還是恭身答道,他也不認為宋人會襲擊使者,隻要能保住性命,走一趟就走一趟吧。
看到孫兒還是一如既往地聽話,解誠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以示嘉許,恐怕這一回要破些財了,解家損失的可不隻一個解汝楫,還有被俘和死傷的眾多部屬,那是解家立足的根本,如果有可能也要盡量保往。
雖說朝中有使者在與宋人和談,他心裏總有些不踏實,大汗在北方的動作無人不曉,如果開戰在即,那就意味著宋人手裏的俘虜被放棄了,他們會不會殺了來泄憤?解誠不敢深想,隻有自己努力一趟,才多少有些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