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城外,從錢塘門出去,繞過城邊的昭慶寺,然後沿著一道短堤向前走,就會來到一處湖心島。島上是小小的山坡,山頂有處名叫“秋鶴”的亭院,這個山坡就是孤山。
現在是盛夏時節,西湖上的荷花開得正盛,每天賞花遊湖的客人絡繹不絕,這裏居高臨下,又有亭院可供遮暑,正是文人相邀呤詩作對辦酒會的好場所。可惜,最近遊人們突然發現,從昭慶寺外開始,去往那邊的路全都被頂盔貫甲的禁軍軍士封鎖了。
劉禹在入口處下了馬,前麵太窄不適合繼續前行,萬一驚了馬,掉進湖裏就難看了。他將馬兒交給府裏的家丁,帶著兩個隨從施施然踏上短堤,就像是前來遊湖的一樣。
倒不是他故作輕鬆,這次談判,兩個禮部主官並沒有時時叫上他,隻是通知了何時開始,在何處而已,既然這樣,他又何必自找麻煩,反正這種談判不會輕易結束,開始就當看看戲好了。
同遠處的蘇堤一樣,這段堤壩上也植著柳樹,每棵樹下各站著一名軍士,見到他穿著簇新的緋袍到來,都是低首為禮。就這樣一直上到了山頂的亭院內,陳、王二人已經坐在了裏麵,比他到得早一些。
“大宗伯、少宗伯,二位辛苦。”
劉禹一邊招呼一邊打量這個院子,正前方有個亭子,一道院牆將整個山頂圍了起來,兩邊各有一道回廊通到亭子裏,確實是個聚餐燒烤的好地方,哪天有空包下來搞個家庭野餐不錯。
院子中間很空曠,擺著一長溜椅子,卻不見長桌子,這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不是應該針鋒相對,大眼瞪小眼,急了拍桌子怒罵麽?
“子青來了,正說到你,一會兒就要開始和議,若是元人有什麽失禮之處,還望子青以大局為重,莫要過多計較。”
禮部尚書陳景行是正使,看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便出言提醒道,劉禹“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懂沒聽懂,估計在二人的心中,他就是個愣頭青吧,問題是劉禹的確不在乎,他就是在看看會談成什麽樣子?
不得不說他的點掐得很準,還沒有與二人寒喧完,身後就響起了一陣腳步聲,元人的使團隻比他晚了幾分。三人於是結束了聊天,一齊麵向他們進來的方向,劉禹稍稍退了幾步,與一同身為副使的王應麟站在一起。
“廉尚書,一路辛苦,某與你等介紹一下,這位是我朝欽命的和議副使禮部侍郎王應麟,這位是樞密都承旨劉禹。”
“二位幸會,廉某也來介紹一下,柴紫芝,某的副使。”廉希賢指了指他身邊的一個中年人說道,劉禹冷眼看著他,少了一個副手,好像沒有影響他的自信,至少在他臉上絲毫看不出來。
簡單的開場之後,雙方各依賓主坐下,一方坐在一排椅子上,劉禹對麵是個臨時遞補上來的,多半品級太低,都沒有被介紹給他們。
落坐之後,陳景行首先站起來,宣讀詔命,劉禹等人也隻能站著聽,元人沒有要求,不過他們同樣站了起來,詔書上就是對三人的任命,授權他們代表朝廷與元人談判之類。
然後輪到了元人,廉希賢拿出了他帶來的旨意,表明他們一行人也得到了元廷的授權雲雲。劉禹還是第一次參加古代的外事活動,非常好奇地看著這一切,這些程序不知道是約定成俗還是事前商定好的。
雙方驗明了身份,一齊再度坐下,談判這才正式開始,劉禹發現,作為主賓的宋人,這時候都沒有說話的意思,似乎在等待對方先發言。
“諸位,本官奉我朝皇帝陛下之命,前來貴國都城,商討兩國之間罷兵息戰,從此永結盟好之意。可惜,事與願違,直到現在才與各位坐在這裏,不得不說,貴國對於和議的誠意,令人懷疑。”
“廉尚書此言差矣,貴使自到達臨安府之始,一應起居用度都是照著上賓而設,對於貴使的要求,也是盡力滿足。此事為何會拖到現在,責任不在我方,廉尚書如果想撕擄清楚,本官不才,願意奉陪。”
陳景行站起身反駁了回去,一直以來他同這個人打交道得最多,深諳內情,一字一句,絲毫不落下風。廉希賢笑了笑沒再繼續下去,好像剛才隻是出言試探而已,
“過去的事,我方也不欲多糾纏,貴我雙方既然都有誠意,那就不妨開誠布公。如今貴國還關押著我方數萬之眾,雙方現在要議和,這些人是不是可以先放了,我方保證對貴國的俘獲,亦是如此。”
“廉尚書說得極是,既是議和,就應表示出誠意,貴方還占著我朝大片土地,荊湖、襄陽、蜀中、還有海州、安東州,不如先交還我方,再談盟好之事如何?”
副使王應麟起身朗聲說道,陳景行卻先坐下了,自顧自地在那喝茶。廉希賢見是他答的話,同樣坐回椅中,對麵的柴紫芝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要發言。
這一番唇槍舌劍下來,雙方看似互不相讓,其實都在試探對手的底線,劉禹看著隻覺得十分精彩,讓他想起了大學時代的辨論賽,隻是沒有一個裁判在場。
“貴方莫要忘了,此番戰事是因為貴方扣留我方使臣在先,兩國交兵本不應為難使者,可貴方冒天下之大不韙,竟然一扣就是十餘年。遍翻史書,唯有漢之蘇武可與一比,如今他回到國都便溘然長辭,這個責任,難道不應該由貴國來負?”
“此事麽,其中確有誤會,我方送回郝先生之時已經致過歉,就連始作俑者也加以重罰,可是貴國毫無所動,仍是進兵江南,最後怎麽樣?”王應麟麵對他的訶責,沒有完全否認。
“小挫而已,我朝尚有百萬大軍,我大元皇帝不欲江南塗炭,故而未曾增兵,否則早就......”柴紫芝一臉地不宵。
“這就是貴國所謂的誠意?口口聲聲罷兵息戰,現在卻又以刀兵相脅,貴主若是不甘心,提兵來戰又如何?建康城下,我方劉承旨便已見識過,你問問他怕是不怕。”
正在一旁觀戰觀得津津有味的劉禹沒想到會扯到自己的身上,他感到對麵幾首目光瞬間集中到了自己這裏,雖然有些不滿,可人家提的是自己的光輝事跡,他也隻能站起身拱了拱手。
“原來就是當日那位少年英雄,廉某怪道說看著眼熟呢。”
廉希賢明顯是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兩人見麵不隻一次了,最近一次就在不久之前。劉禹自然不會去較這個真,淡淡一笑就坐回了椅中,他是來當觀眾的,對演戲不感興趣。
這個插曲讓之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氣勢消減了幾分,雙方都借此回到了座位上,拿起茶水喝著,腦中飛速旋轉,準備下一輪要如何說話。
泉州城中,就在城外的南外司接到了來自京城的文書第二天,蒲府也接到了從京城來的使者,來人不僅帶來的最新的朝堂動態,更向他告知了那個刺殺計劃已經開始實施。
在蒲家別院,蒲壽庚拈著長須站在窗前,這就是他一再要等等的那個原因,費盡心機的打探之下,還動用了秘密關係,才得到了瓊州方麵押送入京的大致路線,為此投入重金拉攏的一支叛軍將成為主要的力量。
可是,那畢竟是在京師附近,離著臨安城不到百裏,難保不會出什麽意外,萬一這條路也走不通?那就隻能橫下一條心了,蒲氏無比眷念那數十年的好日子,長兄經科舉入了仕途,目前已經做到了一州主官,自己則為家族積累了難以想像的財富,這一切會成為南柯一夢麽?
算算日子,使者回城的一刻,京師那邊已經有了結果,說不定報捷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他真希望自己的猜測能成真,畢竟沒有哪個真的願意走上那條路。
“老蒲,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可是某不明白,就算除了那孫.......某,瓊州市舶司又怎麽辦?朝廷可沒有說撤掉它。”
夏景急吼吼的嗓門響了起來,說到那個名字時他頓了頓,這人是蒲氏多年的親信,現在要親手除掉,心裏隻不定有多難受,他還是不要去刺激了。
“某豈能不知,事情總要一件一件來做,那個曾某不是已經身死了麽?一司主事都不在了,如何再建得起來,再說了,出了這等事,某看有誰敢去接手。”
他知道遲早最後還得走上那條路,可是希望能拖一天是一天,等到元人南下了,才有必勝的把握,如今起事,朝廷肯定不會輕易放過的。
“無膽鼠類!”夏景有些看不過他那種瞻前顧後的樣子,要不是此人掌著海上退路,他才不願意同這樣的人合作,依他的性子,在泉州鬧將起來,元人肯定不會放過個機會,說不定就會提早南下。
蒲壽庚當然聽不到身後的詛咒,他在想著要不要再將那個元人的探子請來談談,最好能得到一個確實的保證,而不是那些什麽遙不可及的虛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