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夜裏,潮笙在遠離儀蘭亭的碧波湖練輕功。她從儀蘭亭的背麵上岸,正擦著汗,從亭子裏傳出喁喁細語。儀蘭亭裏幾乎沒有外人敢去,也不知道是誰在說話?
帶著幾分好奇,她走近一些。因為在亭子背麵,旁邊都是樹擋著,沒有驚動到亭子裏的人。
“月色好。”
她聽到的是熟悉的聲音,含著低低的笑。
“我瞧你是睡不著,要人陪著一起失眠吧。”
陌生的聲音。
“哪裏。”
“最近心情不錯麽?整天都笑盈盈的。莫不是新婚燕爾,有什麽喜事?”
“那樁婚姻能帶給我什麽你是知道的,有利益有協議,萬萬不會有喜悅。”聲音漸漸冷下去,“我心情好,隻因心情好。”
“你以往情緒很少有外露的時候,看你最近一段時日總是笑難自禁,難道不是有什麽值得慶賀的事嗎?”
“也算吧……得到一件可貴的東西。”
潮笙聽得有些糊塗。他得了什麽可貴的東西她不知道?
“哦?何不拿出來一起欣賞欣賞。”
“那是我私有的,自然不能給別人欣賞。更何況人心這東西,我欣賞的,你看不到。”
“哦,原來是姑娘的芳心呀……”
潮笙的心驀地一跳。司辰他說的……人心,是誰的心?
隱隱約約呼之欲出的答案,她熱了臉頰,轉身悄悄地離去。有時候她會怕司辰對她是習慣性演戲,可有時候又覺得,縱然是演戲又如何。他對她演,說明她在他眼中有價值。
反正,反正這樣的演總有到頭的時候。思及此處,心頭微微苦澀,強迫自己將念想轉到別處。那些事能不想就不想,想了也是浪費精神,那麽,幹脆別想。
身後腳步聲漸起,她曉得是誰,也沒有放慢腳步。那步伐便急促些追了上來,隨即拉住她的手臂。
“明知道我來了也走那麽快?”聲音裏夾著絲笑意。
“我不知道。”她抬眸望他,“你怎麽來了?”明明剛剛和別人在儀蘭亭裏還談得甚歡快。
“看到背影覺得是你,過來看看。”司辰打量著她微有薄汗的臉龐,“練好功了?”
“嗯。”月色西斜,天色已經不早了。“這個時辰了,你該安歇了。回去吧。”
“你陪我走回去。”
明明是最正常不過的話,他對她說的時候似乎帶了些撒嬌的意味。他看起來沉熟穩重,想必這小性子的一麵,也沒有幾個人見識過罷。
兩人並肩而行,司辰忽然伸過手放在她執劍的手腕上。她愕然望著他,他隻道:“真不知道你的力量是從哪裏來的,明明這麽瘦。”
潮笙臉熱了。“不瘦點,想躍上屋簷都躍上不去。”
“哦。”他含笑望她一眼,“不過潮笙,你從小到大也沒有胖過吧。”
“在宋人以瘦為美的審美標準下,沒肥胖史應該是幸運的吧。”
“嗯,不錯。”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近來她在他麵前不再像從前那樣拘謹,一些她從前藏著的小性子也呼之欲出。帶著些許調皮和天真。這才是真實的她吧?
如此的轉變,他很高興。
將他送到寧心殿,潮笙道:“好了,你進去吧。”
司辰定定地望了她一會兒,抬手將她耳邊的碎發塞入耳後,如此親昵,讓潮笙連頭都不敢抬起。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額頭,有什麽溫軟的東西在額上印了印。
她瞬間僵住了。
直到司辰走遠了,潮笙才僵硬地抬手摸了摸額頭。方才……他是不是吻了她?
熱意一直從臉頰燃燒到耳根。
哎,他們之間越來越不像主子和下屬,而是……
轉身的瞬間,甜蜜仿佛凝固,她看到黎珺萍在遠處望著她,整個人淹沒在夜色中,看不清神情,唯有那雙眼裏的憤怒和輕視緊緊地追隨著潮笙。
黎珺萍看見……司辰吻她了麽?
路隻有一條,她們不可能不狹路相逢。潮笙避事遠遠地抱了個拳就欲擦肩而過,黎珺萍慢慢地揚高語調:“你眼睛瞎了嗎?當家主母在此,竟敢視若無睹?王府的規矩,你還當不當規矩?”
語氣尖酸,音調緩慢,有著咄咄逼人的刻薄。
潮笙僵著臉抱了抱拳。黎珺萍冷哼一聲:“你是什麽階品?見到我敢不下跪?”
“見到十王爺我尚且不跪,難道你比十王爺還高貴?”潮笙的眼風漠然掃到她聞言乍變的臉上。
潮笙也可以忍黎珺萍的挖苦,可她為何要忍?
“你……你好大的膽子!”
潮笙冷哼一聲:“我膽子自然是大的,否則怎麽當劍客。”
“當劍客很了不起麽?不要自以為是了!你以為司辰青睞你,你就能為所欲為了?真是笑話!有我在,他什麽決定都做不了!”
“我為所欲為和十王爺沒關係,和你更沒有關係。”
“沒關係?你看上的不就是當家主母的位子嗎?我告訴你,司辰他腦子清楚得很,我對他有利,所以他娶我;這輩子就算你長成天仙,他也不可能讓你當正主!像你這樣的姑娘,他不過是看著新鮮和你玩玩罷了,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潮笙唇角彎出好看的弧度來:“我沒把自己當回事,倒是你如此緊張,才是把我當成了一回事吧?”
黎珺萍臉色大變,怒得全身發抖。潮笙抱了抱拳:“王妃可不要氣壞了身體。屬下告退。”
隻有把她當成對手,才會氣到如此。可潮笙從不曾將黎珺萍放在眼裏,對她的冷言冷語也無所謂。
唔,或者,也並不是完全無所謂。
至少在回去的路上,她腦海裏莫名地湧出登弘法寺時司辰和她講的故事。
那名被當了側室的姑娘在跟著他回到他與正室的“家”時,必然和正室有過衝突吧?不論正室是否曾羞辱於她,正室的存在,本身就是根刺。
曾經獨屬於她的丈夫,如今要和別人分享,她還是個側室……
胸口如同堵了一層石子,叫潮笙越來越悶,漸漸喘不過氣。
她自己自是知道她不稀罕他身邊的位置,隻要能陪他走一段也就夠了。可,這一段什麽時候才會到頭?而走到盡頭的時候,她又如何才能全身而退。他原是不想的,今兒被黎珺萍這麽一激,也難免感到無味。
初秋的夜,已經涼了。她流了汗,冷風吹來,頓時感到刺骨的冷意。
進了屋,發現雪秀在縫荷包。
“怎麽還不睡下?”
“睡下了,醒來發現你不在。”雪秀的目光落在潮笙的劍上,“練劍去了?”
“嗯。”
“幸好是去練劍。”雪秀笑道,‘“我還怕你是去和十王爺幽會了呢。”
“說什麽呢!”
雪秀拉著她坐下,“我真怕你一時糊塗做出傻事。”
“我哪會做什麽傻事。”潮笙笑道,“我這輩子最不可能的就是犯傻。”
“可你此前說不會嫁於王爺做側室,如今我瞧著你們倆竟然郎情妾意……”
潮笙抿了抿唇:“那就如此下去吧。人會變的,雪秀。與其猜測那變幻莫測的天意,不如就看緊眼下的小小幸福。以後會怎樣,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潮笙……”雪秀結糾地望著她。潮笙從小都很不容易,和王爺如此糾纏不清,將來會更加不容易的啊……
“別擔心我,”她拍拍雪秀的手,“等到我可以離開王府的時候,我們找個靠海的小地方生活好不好。”
雪秀眼睛一亮,‘“好啊!以前我的家鄉就是靠海呢!”
“我也是。我是在漲潮的時候誕生,所以母親才給我取名潮笙啊。”她仿佛已經聞到海的潮濕氣息,聞到了自由的氣息。
可那一天要等到什麽時候,她不知道。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意味著她完完全全離開了司辰。
隻是想一想那個畫麵而已,心已然沉重地無以複加。司辰……如果沒有她,司辰不過消沉一段時間。或者,他連消沉都不會有吧?他身邊會有別人的。
次日和司辰下棋時他愁眉緊鎖,比往日沉默許多。這段時間以來,很少看見他如此沉鬱的模樣。
莫非是昨晚黎珺萍和他鬧了?
她有些忐忑。
“昨晚……”她訕訕地開了口。
“嗯?”
“……沒什麽。”那些事,如果黎珺萍已經煩過他,那她還是不要再嘮叨他了罷。
“欲言又止,不像你的個性。”司辰幹脆放下棋子,撐著下巴看她。她今兒穿了件淡粉近乎於白色的深衣,顯得臉色粉白通透,一雙大眼微微低垂,露出兩排扇子似的長睫。
被他盯得不自在,潮笙不示弱地看回去。兩個人靜靜地互瞪了會兒,還是司辰忍不住先笑了。
潮笙抿了抿唇,遮了遮笑意。“我今日很好笑嗎?”
“你今兒的衣裳和我很配。”
潮笙一怔,隨即發現他今兒穿了件白衣,交領處繡著淡紫勾花,與她如出一轍。她怔愕,“我都沒有發現……”
“你也從不在這些事情上費心機。”司辰星眸含笑。故意把話題帶過:“好了,潮笙,該你了。”
她便開始審度棋盤,邊漫不經心地問:“方才你愁眉緊鎖,有什麽為難的事嗎?”
“沒有。”他道,“和你互瞪了幾眼,心情頓時好多了。”
“原來你還有和人瞪眼的愛好……”
“是針對你才培養出來的愛好。”
潮笙不由一笑。雖然他現時是笑了,但沒過會兒,又有些愁緒染眉,盡管在藏著情緒,還是能讓人輕易看穿。
恰巧有個大臣來找司辰,他匆匆去了,潮笙便收拾了棋子。孟華走到亭子裏來,幫忙她一起收拾。
他時不時看看她。
潮笙木然地看回去,“有什麽話要說麽?”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孟華潤了潤嗓,“力生和阮少謙失蹤了。”
心中的弦頓時“嗡”得一聲。
這是司辰今日愁煩的由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