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後,潮笙接近郡邊城。
這一路走得緩慢,天氣潮濕,時常下雨加下雪,路上濕滑,連馬都打滑連連。
這一路上倒是沒發生什麽事,她把自己扮成一個貼胡子的壯漢,一身黑不溜秋的深衣,滿臉黑胡子,戴個鬥笠,誰也不會以為她是個姑娘家。她覺得這樣上路實在方便得很,一個橫行江湖的爺們兒總叫人不敢輕視。
到得霧村附近,有人驚天動地大哭,有人小聲地抽泣。潮笙心想,已經一年沒見過珍瑜和斯羽,反正順道,就去看看他們吧。
走到村子裏,那哭聲越發驚人了,潮笙想大約是誰家死了人,所以這麽悲愴。
“斯羽娘,你怎麽這麽想不開啊!”
“可憐的人兒哦!”
潮笙聽得一陣心驚。斯羽娘?說的是珍瑜?
她連忙駕馬衝進人群,幸而看到的不是白花靈堂,而是一個厚實的男子抱著軟綿綿的癱倒在地婦人,兩人正在默默的掉眼淚。
潮笙的到來讓很多人側目,有人問:“你誰啊?跑我們村子裏來做什麽?”
潮笙沒有答,隻是走向林厚城和珍瑜夫婦。“你們怎麽了?”
林厚城抬頭看了她一眼,見是個陌生人,也不答言。
“林大哥,我是潮笙。”她說。
他懷裏的林珍瑜突然蹦起來,見是陌生男子,又整個人軟了下去。“騙誰呢?潮笙怎麽長成了這樣?”
潮笙隻好把臉上的胡子揭了。旁人議論紛紛,林厚城夫婦也看呆了。
珍瑜看清楚是她,忽然抓住她的手大哭起來:“潮笙,救救我,救救我!”
“怎麽了啊?”
林厚城哭道:“斯羽被人抓走了。”
“先別哭,怎麽回事,你詳細說說。”
珍瑜抽抽噎噎地說不出話,林厚誠隻好道:“我們進屋去說。”
圍觀的人群不肯散去,林厚誠勸著他們,等他們都走了,才帶著潮笙回屋內。珍瑜哭得癱軟,林厚誠歎氣道:“斯羽被抓,我們也活不下去了。孩子他娘剛剛做傻事,要不是我回來的早,我們家可就家破人亡了。”
潮笙皺了皺眉:“因為斯羽嗎?”
“斯羽被抓走了,被聶家的人抓走了。”
潮笙不是第一次聽珍瑜說到聶家了。那回,珍瑜曾小心翼翼地問潮笙是不是聶家來的人,她猜不透他們與聶家之間的因原,但想起司辰那回見到他們,便斷言斯羽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想來,司辰的猜測沒錯。
林厚城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珍瑜,道:“你可能也猜到了,斯羽不是我們的孩子。四年前,珍瑜與她的好友同時懷孕,兩人連分娩都隻差一天;”他長歎了口氣,“我們的女兒生下來就病焉焉的,不到一天就夭折了。我們悲痛萬分,恰此時她的好友生了個兒子。因為這孩子生下來有八斤多,把她娘折騰得隻剩了半條命。她怕自己養不了孩子,就把孩子過給了我們。”
一些線索在潮笙的腦海裏瞬間清晰起來。“珍瑜的好友,人可還在?”
“不在了。孩子剛滿月,她就走了,可憐孤身一人冷冰冰地走了啊!”林厚誠沉重地歎息,珍瑜聽到這一段,哭得更凶。
潮笙的心沉甸甸的,“斯羽是大司馬聶家大公子聶將雨的兒子嗎?”
珍瑜猛然瞪大眼睛:“你如何知道的?潮笙,你如何知道的?你去告的密?”
“珍瑜,你說什麽呢!”林厚誠連忙嗬斥,“潮笙救過斯羽幾回,她怎麽可能做這種事。”
“可你如何知道的?”
潮笙也不怪珍瑜懷疑自己,“一切都是因緣巧合吧。先不說這個,聶家的人為何把斯羽帶走了?”
“前兩天有個自稱聶府管家的中年男人到我們家,說聶府的孩子不能在外頭長大,一定要接回去。他們拿了千兩黃金來換斯羽。”林厚誠道,“我們雖窮,但把斯羽當成親生的孩子啊,怎麽可能因為錢財而把孩子給他們呢!見我們不同意,他們就幹脆暗搶,趁我們沒注意把斯羽給帶走了!”
“那也就是說,你們其實並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聶府的人將孩子帶走?”潮笙問道,“也許斯羽是像上次那樣走失了呢?”
“不可能!我們方圓幾十裏都找過了,他一雙小短腿,會跑到哪兒去呢!找不到,一定是被聶府的人帶走了。”
半晌,潮笙問:“你們打算怎麽做?”
“我們要進京,要去聶家要孩子!”林厚誠說著流下淚來,“可是路途遙遙,到了京城恐怕他們也不肯讓我們進聶府的門啊!我該如何是好啊!”
珍瑜撲通一聲跪在潮笙麵前,“潮笙,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你救救我,救救斯羽!斯羽他平時沒見著我都要哭得昏過去,更別說分開這麽久。他一定很想我,很需要我。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啊!”
“別這樣,快起來。”潮笙扶起珍瑜,“我們一起想想辦法。”
一時間,三人靜默,相顧無言。
珍瑜抽泣著,林厚誠歎氣,潮笙擰著眉。
她本是不願意多管閑事的人,但斯羽的事她接二連三地管了幾回,眼下又是他失了蹤,無論如何也得管了。
“來接斯羽的人,可曾問過斯羽的娘半句?”
“沒有。”
潮笙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她說,“我去一趟弘法寺。”
“去燒香求佛?”珍瑜搖頭道,“現在去還有什麽用?”
“不是,我去找人,一個可以把斯羽帶回來的人。”
林厚誠和珍瑜麵麵相覷。潮笙道:“等回來再解釋吧。”走了幾步,她回頭問,“斯羽的親娘叫什麽名字?”
“薑文玉。”
潮笙點點頭,到外頭牽了馬,打馬前往弘法寺。
天氣又陰沉又冷,時不時飄下雨雪。弘法寺的路馬是上不去的,她隻好到隔壁村子,找一戶農家付他幾文銀子,將馬暫寄他家。
離開的時候,潮笙下意識看看那扇緊閉的屋門。那個年紀青青心就已經死了的女子,闊別一年多,也不知道她是否還在?她有沒有忍不了寂寞回到了金都?
開始走前往弘法寺的石階時,往事一幕幕浮現在腦海。
那時的司辰,總是說借她肩膀一用,枕在她肩上假寐。
那時的他,會用一絲不確定和複雜的語氣問:“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怎麽辦?”
那時的他,撐一把深藍色七十二骨油紙傘。身長玉立,映著身後遠山層巒,青煙渺渺,好似一副山水墨畫。
那些畫麵像針一樣刺著紮著她的大腦,她的心,這種疼痛如影隨行,呼吸也痛,不呼吸也在痛。
他說,“人心這東西,最是莫測的。你道是今生至愛,那至愛原來也會改變。”
也許他也曾在她身上迷失,可不過短短一年,他與她之間曾經的濃情蜜意消淡地一縷不剩,也許在他眼裏,她隻剩下利用的價值了。人心,果然是難測的啊。
她撐不住,半跪在台階上,水滴一滴滴落到上麵,變成一朵朵模糊的水花。
在開始的最初她已經知道是這樣的結局,未料到的是結局的時候心竟是這樣痛。她深深吸了口氣,不管路怎樣難行,她還是得走。
當她到達山頂的時候,蓄意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倒下,伴著山上刺骨的涼風,教她打了幾個哆嗦。
弘法寺的小沙彌擋住她的路,“施主,今日不燒香不接外客,請回吧。”
“我找聶將雨。”
小沙彌一臉迷茫:“本寺並無此人。”
是了,出家人是不用俗名的。潮笙仔細地想著,他叫什麽法號來著?
半晌仍然想不起來,小沙彌麵無表情地施了個禮:“施主回去吧。”
“你這出家人好沒慈悲心。”潮笙忽然道,“雨這樣大,我爬了兩個時辰的山上山來,你倒叫我現在就下山?佛主正在裏麵看著你呢,你這樣做合適嗎?”
小沙彌被她說得無言以對,年青的麵皮還隱隱地發紅了。半晌才說:“那好吧,施主請隨我來,等雨停了,可就請下山去。”
潮笙點了點頭,跟隨在他身後進了莊嚴肅穆的弘法寺。
小沙彌把她帶到供香客暫住的院子,指著一個空的房間說:“你就先在這兒坐著吃吃茶,等雨停了就走吧。我還有事。”他施了個禮,轉身離去。
他前腳走,潮笙後腳也出去,在各個院子尋找聶將雨。說來也是巧合,在她尋到第三個院落的時候,看到一個獨立的佛堂裏,年青的出家人盤腿而坐,一手做佛禮,一手撚著串珠,嘴裏念念有詞,唱著佛經。
潮笙忽然覺得很悲涼。
若是薑文玉還在,她見到自己曾經深愛的男人拋棄紅塵,出家為僧,會是怎樣一種悲慟的感覺。
可惜的是,曾經摯愛的兩個人,一個死,一個出家。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潮笙走近,腳步聲驚動了年青男子。英俊蒼白的麵龐,深沉如海的眼睛。一張嘴唇蒼白寡淡,此時望著她,也不開口,似乎等著她先說話。
“聶公子。”
“貧僧法號釋空。”他的聲音清遠地像從地底傳來。
“往事真的能釋空嗎?”她蹙著眉尖,“出家果然讓痛苦的往事都散去了?”
“佛法有雲,心動則物動,心靜則物靜。心不念,不想,不看,不聽。一些事總會過去。”
潮笙對這些不以為然。每個人都有自己療傷的方式,聶將雨出家,而她,用停不下來的步伐來讓自己疲累,讓自己累無可想。
“你還記得我麽。”她問他。
“司辰命你來的?”
潮笙搖了搖頭。“我來,是為了一些凡塵俗事。關於你的凡塵俗事。”
他靜默著。
潮笙抬起下巴,“若她還在,你可會為她還俗?”
聶將雨神情毫無起伏,那滄桑的麵色籠罩在青山暴雨之下。好久好久,他蒼白的嘴唇才開啟:“她好麽?”
能怎麽好?他明明知道的。
一個懷孕兩個月的女子離家出走,她能好到哪兒去?能生下孩子已經是命大了。
潮笙決定避重就輕:“你有個孩子,他叫斯羽。今年三歲。”
聶將雨猛得抬頭,胸口急促地起伏,平靜地像湖水一樣的神情也有了變化。“斯羽……”
“嗯。幾天前你們聶府有人給重金,要將斯羽帶回京城。孩子的娘不肯。隨後孩子不見了,他們懷疑是被聶府的人接走。你畢竟是孩子的父親,這件事,也許你出麵會比較好。”
聶將雨沉默了很久,忽然,聲音有點淒楚:“她不在了。是不是?”
潮笙震愕。
“文玉不在了,是不是?”
他的神情迷茫,像一個被抽了魂的木偶。
“她身體不好,產下斯羽一個月後離世。”潮笙忽然覺得,這是她說過的最殘酷最殘忍的話。
尋找她未果而遁入空門,而今迎來的是她已經不在世的消息。但,聶將雨比她想象中鎮定,或者,他早就已經想到這個結局?
“斯羽托付給了誰?”
潮笙方才將林厚誠和珍瑜的事道出。“他們視斯羽如己出。去年斯羽病重,他們不顧風雪路難行,進京去找傅明琛。這次斯羽被聶府的人接走,珍瑜懸梁自盡。幸而被救下,否則又是一場悲劇。”
“斯羽由他們夫婦倆拉扯大,感情很深,盡管貧窮,也給孩子自己能給的最好一切。聶府家大業大,縱然可以給斯羽豐富的物質,可在那裏,他沒有爹沒有娘,沒有精神上的依靠。聶公子,讓他們把斯羽還給林厚誠夫婦,好不好?”
聶將雨的臉色蒼白如紙。
潮笙想,他內心一定糾結而苦楚。兒子是他的,林厚誠夫婦隻是一對和斯羽完全沒有血緣關係外人。若是聶將雨要還俗照顧斯羽,他們也無話可說,可他既然遁入了空門,又豈會那麽輕易就還俗?
聶將雨道:“你可知道,我們生在官宦之家很無奈。”
“想從文從商,做不得主;想娶誰為妻,做不得主。看著繁華似錦,其實還不如一介貧農自由自在。”他說。
潮笙歎了口氣:“你也不想斯羽變成另一個你,對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