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城南,神都監。
這處外表看起來像尋常道觀的建築始終散發著陰冷的氣息,除了皇宮深處的幾位大人物之外,大秦王朝所有的權貴都對這處地方懷有深深的戒備和畏懼,然而此時這處建築裏的許多人,眼神裏卻都反而充滿著深深的戒備和畏懼。
隻為一名身穿白衣的女子。
夜策冷走下馬車,孤獨一人沿著灰色的石道走入陰冷的院落。
一縷縷的天光貼著斑駁的牆麵斜斜落下,灑在她的身上。
最深處的院落裏,一株將死的朽木旁停放著一輛馬車。
馬車是最深沉的紫色,木質散發著潤澤的光色,上麵雕刻著花紋,浮雕透雕重疊,又鑲嵌以金玉,華貴到了極點。
夜策冷停了下來,凝視著這輛馬車,她笑了起來,微諷的朝著院內的書房道:“這便應該是驪陵君府的那輛檀香紫檀馬車,想不到被你取了過來,堂堂的神都監司首也喜歡這樣的俗物?”
“俗物不俗物倒是沒有去想,隻是喜歡這木質本身的氣味。”
一聲平淡的聲音隔著虛掩的門傳出,顯得有些空洞。
“不在意這形製光鮮而在意氣味,這木料難得,倒也說得過去。”夜策冷緩緩轉身,沒有再動步,隻是隔著那扇虛掩的門看著內裏,看著在光線中漂浮的細細灰塵,冷淡道:“隻是旁人不知道你的飛劍修為,我難道還不知道?我不想白山水死還有理由,你又是為什麽?”
門內沉默了片刻,道:“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夜策冷道:“我真的不知道。”
“鳥盡弓藏。”門內又沉默了片刻,道:“隻是我這麽做,不是為了我自己。”
“不管你是為了誰,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這麽做。”
夜策冷抬起了頭,平靜而冷的說道:“我就是我,你就是你,你應該知道我不想欠你什麽。”
門內不再言語。
夜策冷也不再多說什麽,轉身離開。
然而就在她剛剛動步的瞬間,門內顯得有些空洞的聲音卻是又響了起來:“有件事情我並未記錄在呈報上。白山水走的線路有些問題,她似乎特意去過一些街巷。”
夜策冷霍然轉身。
……
一名黃袍修行者從馬車上走出,雙腳踏在岷山劍宗山門外的一片林地外的綿軟草地上。
岷山劍會已然結束,前來觀瞻的各修行地師長以及一些朝堂官員卻還未全部散去,看著這名修行者身上的黃袍,再感知這名修行者身上的氣息,他們便都明白這名黃袍修行者來自何處,眼神裏都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情緒。
這名黃袍修行者行事卻極為恭謹和低調,他和岷山劍宗負責接洽的一名青衫弟子低語了數聲,便返回馬車之上,安靜的等著。
想著宮裏那名尊貴的女主人的心情必定不佳,各修行地的師長以及朝堂官員不敢刻意停留,甚至有些原本還要停留一些時候的都提早離去,這片林地周遭很快變得越發清幽。
岷山劍宗的青衫修行者去了又來,張儀沉默不語的跟在他的身後,穿過林間,走向黃袍修行者所在的馬車。
那名黃袍修行者已經直接通報了他的身份和來意,隻是張儀不明白以自己的身份怎麽會讓那名尊貴到了極點的女子特意做出這樣的安排。
所以越是接近這輛馬車,他越是覺得驚心動魄,越是覺得不安。
在看到張儀的身影時,黃袍修行者便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然後他遠遠的便對著引路的岷山劍宗修行者以及張儀微躬身行了一禮。
“娘娘讓我將這封信轉交給你。”
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看著退到一邊的岷山劍宗修行者和走到麵前的張儀,這名麵容恭順的黃袍修行者平和的說了一句,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封信箋遞給張儀。
張儀的麵容瞬時變得蒼白起來,在未接觸這封信箋之時,他的雙手便變得顫抖起來。
但是他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他微垂下頭,拆開了這份信箋,看著內裏那些娟秀卻蘊含著強大力量的字跡,他的雙手變得更加顫抖。
“我知道了。”
在連續看過三遍,確認自己沒有錯漏任何一個字,也沒有領悟錯任何一個字的意思之後,他對著這名黃袍修行者微躬身行了一禮,然後說道:“我同意這樣的提議。”
黃袍修行者看著張儀蒼白卻開始變得堅毅的麵容,看著他依舊不住顫抖的雙手,伸出手來,似乎要收回這封信箋,然而在他的手指剛剛接觸到這封信箋的同時,這封信箋便被一種柔和的力量激碎,直接化為細微的飛塵在張儀的手中散開。
這是一種強大的修行境界,然而這樣的一名黃袍修行者對於皇宮裏那名完美女子而言,也隻是一名尋常的傳信者。
岷山劍宗的山門裏,青玉山道一側的山腳下有些院落。
一些新入門的弟子,或是像張儀這種即將入門學習的弟子都暫居此處。
張儀回到了他暫住的院落,沒有和獨孤白等任何一人打招呼,便關門進房,展開了紙筆。
他的麵容依舊蒼白,但是雙手卻已經恢複穩定。
他安靜的寫了一封信,留在了桌麵上,然後推門離開。
……
……
一條黑雲在天空中緩緩流動。
一隻黑色的蒼鷹穿過雲層,倏然滑過一座黑色的山。
黑色的山並不高大,沒有生長一草一木,卻有無數大大小小的墓碑矗立成林。
山外停留著一支禦駕行伍。
靠近山巔的一處山穀裏有一座墳,墳前的墓碑是一頂小小的帝冠。
齊帝一臉淒然的站在這個山穀裏。
整個山穀,整座山上,唯有他一人站立。
在張儀安靜的留信推門離開之時,他也在看著剛剛到達手中的一封密箋。
他沒有那麽平靜。
在仔細的看完這封密箋的最後一個字之後,他直接哭出了聲,哭得很用力,很淒涼。
“若師!你是無怨的去了,可自你去之後,我卻寢食難安,夢中時常見秦軍虎狼之師破城而入,無人可擋。”
“若師啊!岷山劍會剛剛結束,你可知長陵又出了一名和淨琉璃,安抱石一樣的天才少年。”
“若師啊!想想真是苦啊…巴山劍場鼎盛之時,秦地已經出了那麽多讓人想都想不明白的天才,到了如今,卻還是層出不窮,難道他元武真是天命所歸麽?”
“若師啊!淨琉璃和安抱石已經是各朝年輕人不及,再過十年,恐怕便無人可以抗手,可是出了兩個這樣的怪物還不夠,現在卻又出了一個。我們倒是好,你好不容易留下一個這樣的徒兒,卻硬生生的將自己和你一起埋了,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每念此處,我都恨不得和你一起去了啊。”
“若師啊!要不是念及齊國百姓,我真恨不得和你一起去了啊。”
齊帝哭得毫無帝王風範,涕淚橫流。
他身前的墳原本死寂而毫無變化,甚至連野草都未長出一根,甚至沒有任何修行者可以感知到的異樣氣息,然而當他的哭聲越來越響亮,墳頭上的泥土卻開始微微的顫動。
明明隻是黑色的泥土在顫動,卻分明散發出一股看穿了齊帝般的不喜氣息。
齊帝瞪大了眼睛,止住了悲聲,卻是時不時的抽泣。
那股不喜的氣息更是不喜被打擾安寧般孤僻,變得更加鋒銳起來。
墳頂的泥土如燒盡的香灰被風浮動,其中一點黑光緩緩的透了出來。
一株幽黑而散發著陰冷氣息的黑草從中生長出來。
這株黑草隻有一片草葉,生長出來之時還對著齊帝,但是轉瞬之間,卻是草尖對準了大秦長陵的方向。
齊帝的抽泣聲也止住,糾結了片刻之後,躬身對著這墳拜了拜,轉身的瞬間,臉麵上依舊帶著淚光,眼眸深處卻是染上了一層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