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若卿

5 義結金蘭 上

蕭國滅了,蕭宮的火勢逐漸減弱,剩下的是一片殘垣斷壁。

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每天陪著她的人,她熟悉的人,全都被殺了。

爹娘也死了,兩具屍體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深深相愛即使死也要死在一起,可是她呢,她怎麽辦?誰來陪著她。

她仿佛能想象出那群凶狠的蒙麵士兵衝進宮內,見人就砍,見人就殺的凶殘,宮內守衛很少,隻是一個貧縣的老百姓為著活路將清廉恤民的爹爹強推為王。而爹爹在這亂世裏,靠著給周遭國家每年收繳一點糧食來維持著國內短暫的安全。

可這寄托在別人身上的安全如此不可靠,稍微有點利益引起覬覦時,就土崩瓦解。

蕭瑉失魂落魄地倚坐在宮殿沒燒完的柱子上,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哭到眼淚流幹,才慢慢地止住哭泣。

她用手拚命地刨著地麵,鮮血從指縫裏流出來,她也感覺不到疼痛。

她的疼痛在看到這滿地屍首時,已經全部用光了,似乎再沒有任何事能讓她感到疼。

除了掩埋屍體,讓這些她熟識的人不再受日曬雨淋,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小憐說,我一定設法為蕭國報仇。

她相信,而且相信小憐一定能成功。

在這個亂世中,美麗嫵媚的女人想要報複一個或一群男人遠比男人們想象的容易得多。國王當然會安排個英雄救美滅賊報仇的假橋段後,才和小憐相認。但若小憐哭訴那些綁架她的惡賊曾經對她不軌,色迷心竅的國王未必不信。即使國王一次不信,十次百次總能叫他起了殺心。即使這個國王是個明君,不受女人擺布,小憐也可以放出消息自己所在之處,這國家立刻便成了眾矢之的,也許很快就會重蹈蕭國的命運。

小憐她是準備接受自己的命運,並且努力在這種命運下活得更好吧。

蕭瑉想象著小憐柔弱堅強的笑容,眼淚慢慢滑落下來。

了無牽掛,她人還在呼吸,還能夠掘墓,可是她的心已經死了,滿地的死人,橫七豎八地躺著,她卻覺得她和他們並沒有什麽不同。

隻要她完成手裏的工作,也許就要去找他們了。

皇宮裏還有沒燒毀的地方,那裏有食物飲水,可是蕭瑉並不去尋找。

她不吃不喝,不躺不睡,有力氣就開始挖那個大坑,沒有力氣就安靜地坐在那裏。

如果不是兩天後天心白突然來此,蕭瑉的一生也許就此結束。

可那個女孩子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蕭瑉靠在宮殿的柱子上,頭昏眼花,她已經沒有力氣,身體虛弱地不能動作,她甚至快樂地想,終於要去找他們了,也許很快就能見到爹娘。

這時,宮殿的殘垣斷壁裏來了一個外人,一個十六七歲獵戶打扮的美麗女孩子。

她看著屍橫遍野似乎很是害怕,猶豫了一會兒,卻並沒有輕易地退出去,而是壯著膽子又走進來。她蹲在那些屍體旁,搜刮著衣服裏麵的東西,如果有貴重些的,她就掏出來,仔細擦拭幹淨,裝在自己的身上。

蕭瑉勃然大怒,可是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去阻止她,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她。

可是,那個女孩子走著走著,走到她身邊來了。

她伸手要去拉蕭瑉的爹娘,蕭瑉大怒,終於狠狠地叫出聲音:“不許動。”

女孩子嚇了一大跳。

然後恍過神來,蹲在蕭瑉的身旁,詫異地問道:“你是活的?”

她看看蕭瑉,奄奄一息,看起來離死亡不算太遠。

考慮了一下,還是掏出身上的水袋,遞到蕭瑉嘴邊。

蕭瑉的嘴唇已經幹裂得一道道裂痕,但是她倔強地將頭費力偏到一邊。

“你不想活了。”女孩子好奇地問道。

蕭瑉不理睬她,動也不動。

女孩子眨眨眼睛,移到她偏頭的方向繼續蹲著,大聲問道:“你爹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事,要斷子絕孫?”

這句話太惡毒了,蕭瑉本來以為自己將死,毫無力氣,動也動不了,可是卻被她這句話氣得變成頭小獅子,一下向她撲了過去。

蕭瑉的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女孩子利落地向後閃步,輕易就躲過了她的攻擊,而她則力氣衰竭狠狠地摔在泥地上。

女孩子哈哈一笑,拍拍手說:“還是我有辦法,看看你此刻多麽有活力。”

蕭瑉靜靜地趴在地上一會兒,然後突然拿起女孩子擱在地上的水袋,咕咚咕咚地灌進喉嚨。

沁涼的水流流進她幹涸枯萎的身體,仿佛久旱的大地終於遭逢到春雨,又仿佛一個將要流盡血液的人,被灌注了新鮮的血液,開始重新煥發生機。

蕭瑉知道這個女孩子不管說了什麽,都是善意的,而且是聰明有效的善意。

有時一句切中要害的話比千百句不著邊際的安慰話還要管用。

這個女孩子很聰明,蕭瑉的確不能死,再沒有任何話比這句話更能激勵人了,不隻對蕭瑉管用,對這世界上大多數孝順的人都應該管用。

蕭瑉想著要道謝,一張嘴卻是不受控製的一句:“還有吃的嗎。”

幸虧她的臉已經看不出本來顏色,否則就會被人看到大紅臉。

精神與肉體相輔相成,蕭瑉有了求生欲望,身體馬上就發出求生信號,渴了餓了累了……,種種需求表明人活著是如此的真實。

女孩子不但聰明還很厚道,假裝沒有注意到蕭瑉髒髒臉上的紅雲,也沒有注意到蕭瑉肚子裏餓得咕咕叫的聲音。

她掏出懷裏的布帕,裏麵包著肉幹和饅頭,她用手撕下半個饅頭遞給蕭瑉,同時小聲地解釋:“並不是我小氣,你餓了那麽長時間,吃的太多人會難受,而且肉幹不太好消化。”

蕭瑉點點頭,坐在地上,一口饅頭就一口水吃起來。

她自幼接受禮儀訓練,用餐禮儀是極為重要的一項,所以即使現在餓得前胸貼後背,用餐的速度雖快,卻還是斯文有禮,好像吃的是珍饈美味。

女孩子在一旁看到蕭瑉吃飯的姿勢,嘖嘖稱奇,卻並不點破。

蕭瑉吃完東西,又從水袋裏倒出點水輕輕洗幹淨臉手,沒有手帕,就著身上的衣服揩了一揩,然後才不疾不徐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女孩子看著她如此做派,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

蕭瑉立刻意識到自己當公主時,雖然待人隨和,但是話語中的命令語氣總是去不掉的。雖然現在毀家滅國,一不提防,居然又帶出了命令的口氣。

她警覺起來,赧然一笑,嚐試用更柔和懇切的聲音說道:“大姐姐,你叫什麽名字,以後有機會我要好好報答你。”

女孩子笑笑,她容貌也是格外美麗,一雙眼睛笑意儼然如天邊新月清新雅致,眉眼之間卻是女子少見的英朗之氣,微笑起來,嘴角邊兩個小小的漩渦,看起來盛滿了甜蜜快樂。

蕭瑉的心情也跟著慢慢開朗一些。

女孩子笑著說:“我叫天心白,天心白月水中蓮的天心白,你呢?”

蕭瑉乍聞一下覺得很好聽的名字,就聽見天心白將問題丟了回來,當下略一思索說道:“我叫肖玉,是公主殿下的婢女。”

既然從今以後,世人眼中的蕭國公主蕭瑉就是馮小憐,那麽她蕭瑉就更名為肖玉。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她再不是蕭瑉了,也沒有必要向別人提及自己的真實身份。

另外蕭瑉雖然無比渴望接近別人,希望自己不再孤單,但是現在心中對陌生人的警惕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高,她感激天心白救她,心中對她卻還沒有完全信任。

天心白笑著點點頭,不疑有她,繼續說道:“玉兒,你接下來打算做什麽?”

蕭瑉微微一愣,隨即想到,這是自己給自己按的假名字,自己竟然還不習慣,這可不行,以後說不定遇到多少風浪,必須心中也認為自己已改名才行。否則身後有人一叫蕭瑉,自己匆忙回頭或不小心答應了,怎麽辦?

她既已想好,不再細想,強迫自己接受肖玉的名字。

然後她看著天心白說道:“蕭宮中人對我極為寬厚,尤其是大王和王妃。我不管做什麽,都要先掩埋了他們再說。”

天心白看到她十分誠懇,也跟著點點頭,說道:“我幫你。”

天心白簡直像老天派給蕭瑉的福星,埋人的深坑若是蕭瑉自己來挖,恐怕月餘也不能完成。而天心白來了之後,這項工程的進展則快了很多。

兩個人邊工作邊交談,蕭瑉這才知道天心白原來是這附近山林的獵戶女兒,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兄長長大,可是不久前,她的兄長也在去莊國街市上賣獵物被強征去當兵了。而天心白來到蕭國賣獵物,才發現蕭國人跡罕見,蕭宮焚燒殆盡,這才進來查看。

蕭瑉也曾跟著爹爹在這附近山林打獵,有些地段頗為熟悉,於是和天心白談起山林趣處。說的少,問的多,悄悄地試探天心白到底是否真正的獵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