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微明。
陳羲站起來,將黑袍上的露水抖掉。然後又輕輕的蓋在柳洗塵身上,他一夜未眠。天黑之前他和柳洗塵就到了天樞城,可是從傳送法陣回來之後他卻忽然猶豫了。沒有立刻回執暗法司,也沒有聯絡他在城中的人,就在城裏那座半山腰滿是墳包的山頂上坐了一夜,看著這座夜色似乎依然寧靜的皇城。
柳洗塵微微睜開眼,看著他。
她隻是想讓他以為自己睡了,隻是這樣。
“很難?”
她問。
陳羲點了點頭:“我已經讓人將消息盡快通知了安陽王,但是如果我現在回執暗法司,我不確定會麵對什麽。貿然回去,或許是比皓月城比藍星城裏更加難以應付的死局。這看起來平靜如常的天樞城裏,也許暗夜之中早就已經埋下了屍骨累累。”
“那就暫時先不回去。”
她說。
陳羲在她身邊坐下來,看著執暗法司所在的那個地方:“如果這件事真的是神司次座集謀劃的,那麽他既然出招就未必會留下餘地。他要殺雁雨樓,要殺我,其實他最想殺的還是首座。或許,現在我回去的那個檔口已經空空如也了。千爵雲非瑤顯然是首座的人,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如果連她都死了,我回執暗法司要做什麽?該做什麽?”
“不急。”
柳洗塵伸出手,握住陳羲的手:“你想拯救的太多,可是你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
陳羲搖頭:“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事是不可避免的?”
“什麽?”
“比如……一棵大樹生了蛀蟲,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的腐朽,一陣狂風吹過,大樹倒下……摧毀了大樹的,並不是這一陣風而是蛀蟲。但是大樹未必會死的很徹底,春暖之後,樹根上沒準就發出新芽。大樹死了,蛀蟲沒了,新芽會繼續生長,隻要熬過去,早晚還會成長為一棵大樹。”
柳洗塵搖了搖頭,不是很理解陳羲的話。
陳羲緩緩道:“我不是想拯救什麽,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也不是一種力量可以拯救的。大樹已經腐朽,風也來了,所以……”
陳羲看著下麵的一片片建築,然後又看了看遠處漂浮著的一座座島嶼。
“沒有人可以拯救什麽,隻要能守住那一點希望就是了。”
“希望是什麽?”
柳洗塵漸漸懂了陳羲的意思,仔細想了想之後臉色忽然變了:“你是說……現在非但執暗法司的首座大人已經死了,可能連安陽王都已經死了?”
陳羲歎道:“我不知道,城裏太平靜了,平靜的不像話。平江王敢在雍州青州動手,說明早已經做好了在天樞城動手的準備。因為一旦雍州青州的事泄露出來,那麽安陽王和其他反對平江王的勢力,包括原本中立的勢力,都會團結起來。所以,平江王既然開始動手……就不會給對手準備的時間。”
他的視線看向皇宮那邊。
“安陽王準備了這麽久也不可能輕易認輸,雙方的實力加起來足以再把詔國摧毀兩次,可是到現在都這麽風平浪靜……太詭異了。”
柳洗塵漂亮的眉毛微微皺起來:“難道說,平江王突然發難,現在已經控製了大局?那他具備的實力太恐怖了,三十六個聖堂家族,絕大部分都在安陽王那邊,平江王若是出手就算一夜之間控製超過三十個聖堂家族,已經是絕難的一件事,更何況安陽王身邊必然也是高手如雲。”
“鴉?”
她忽然想到了這個神秘邪惡的組織:“難道是還有更多的實力強大的鴉?”
陳羲道:“皇族之中,未必沒有真正的高手。安陽王身邊必然也是高手如雲,我曾經見過他的修為,雖然隻是隨意的施展了一些,但已經能看出他修為極強。如果是鴉傾巢而出,那麽現在城裏早就已經亂了。更何況,城中的大人物不會坐視鴉那樣的東西控製局麵,一定會出手幹預。別人不了解,最起碼還有一個關三。”
號稱天下第三的關三。
……
……
關三就要死了。
最起碼看起來,他離死已經不遠。
“你這些年修身養性,似乎把修行都放下了?”
黑袍黑巾遮麵的人問關三。
此時此地,關家懸空島。
此時此地,血流成河。
此時此地,被一個極為強大的結界封住。從外麵看,什麽都不會發現。就算從相鄰的懸空島用千裏眼看過去,依然能看到關家的人來回巡視。可這隻是一種幻象,一種即便是洞藏境高手也不容易識破的幻象。
關三已經很老了。
在他身邊四處,到處都是屍體。他的子輩,孫輩,一代一代人的屍體遍布四周。誰也不會想到關家懸空島上會發生如此慘烈的事,誰也不會想到,作為江湖九門實力最強悍的關家麵臨滅門。
“不敢放下,因為時刻防著你會動手。”
關三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劍。劍上在滴血,卻不是敵人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從他的胳膊往下淌,順著劍身淌到地上。對於一個絕頂高手來說流一些血似乎不算什麽,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對於一個絕頂高手來說流血其實已經很嚴重了。
黑袍人緩步走到關家正堂門口的石階上坐下來,似乎對於麵前這位天下第三已經沒有一點在意。遮擋住麵目,看不出他的模樣年紀。但是那雙眼睛卻很特別,他在和天下第三交手,他的眼神卻平靜的如古井不波。
也許,這天下間已經很少有什麽事能讓他心情動什麽波瀾。
“你不怕引起大楚震蕩?”
關三問。
聲音有些發顫。
黑袍人笑了笑,語氣如眼神一樣的平淡:“世上事,總有一個規律,不可避免不可阻擋。你所說的大楚震蕩,本就是這規律之中的事,何足為奇?便是我不殺你,你也要去殺別人,別人死,難道就不是震蕩?”
“何必殺我全家?”
關三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嗓音沙啞的幾乎已經不似人的聲音。
黑袍人緩緩回答:“若我說斬草除根會不會俗氣了些?也無妨,這世上和權欲聯係在一起的事,多半俗氣。”
關三搖頭:“我以為你不是這樣的人。”
黑袍人問:“你以為我是什麽樣的人?”
關三沉默了好一會兒,抬起頭看向黑袍人的眼睛:“你曾經為大楚做過的事,自大楚建立以來也少有人可以比肩。若沒有你,大楚皇族不會穩固如山。若沒有你,聖庭裏那些人早就已經壓製不住。若沒有你,這天下或許早已經四分五裂。”
黑袍人笑起來:“原來我是一個這樣重要的人。”
關三問:“為什麽是你出手?”
黑袍人認真的回答:“因為我出手最直截了當,不管是那些小輩哪一方準備的有多充足,隻要是我出手,那麽這些準備就都毫無意義。我不喜歡講道理,我喜歡直接做想做的事。說服別人,是一件很勞心費力的事。況且,若是說能解決所有問題,天下誰人還修行?”
關三的手還在抖,心也在抖。
“我想要聽一個解釋。”
他說。
黑袍人微微頷首:“那麽我便給你一個解釋,換做旁人我連一個字都不願多說,但你是關三,僅僅憑著這一個名字就足夠讓我給你一個解釋了。你問為什麽是我出手,明明我之前一直不聞不問,可是突然之間就直接把事情全都攬了過來……其實這並不難理解,我出手會死很多人,但是比我最後出手死的人一定少很多。你說大楚震蕩,隻有我出手,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所有不安定的人都殺了,大楚才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消除震蕩。”
他問:“我說的,夠不夠多?”
關三點頭:“你一年說的話,也許都沒有今日多。”
“為什麽是林器乘?”
關三又問:“你明知道聖皇當年是要把皇位傳給安陽王林器平的,若非如此聖皇當年也不會秘密組建少年會。這些事別人不清楚,你比誰都清楚。況且林器乘是個什麽人,你也比誰都清楚。相對來說,你不應該選擇他。”
黑袍人看了看四周的屍體,似乎是有些遺憾:“其實你們關家,後起之秀真的不少,便是這樣滅門,確實可惜了。”
“為什麽不回答我!”
關三怒問。
“因為你不會理解。”
關三停頓了一下,說:“那麽你便讓我理解,等我明白了之後再繼續打下去,我不想做個糊塗鬼。”
黑袍人點了點頭後問:“聖皇仁義嗎?”
關三點頭:“仁義!”
“安陽王林器平仁義嗎?”
“仁義!”
黑袍人再問:“平江王林器乘仁義嗎?”
“不仁義!”
黑袍人笑著回答:“所以,這就是理由。”
“你想毀了大楚!”
關三怒吼。
黑袍人搖頭:“天下之間,想毀掉大楚的大有人在,或許是你,也斷然不會是我。聖皇仁義,所以聖庭看似穩定卻處處凶險,滋養了多少蛀蟲?安陽王仁義,他繼位,這個大楚就會越來越糟,因為他仁義,所以他不喜歡多殺人。平江王林器乘不一樣,他不仁義,甚至陰狠毒辣,所以他更知道如何穩固自己的權位,也更知道怎麽穩固大楚的江山。林器平做聖皇,死的人最少。林器乘做聖皇,會死很多人……所以,我選擇後者。”
關三的臉色變了,如白紙一樣。
“懂了。”
關三淒然一笑:“在你眼裏,我們都是蛀蟲。”
“是”
黑袍人回答的很簡單幹脆。
關三忍不住怒問:“那你可知道林器乘都做了什麽?他若是把那些可怕的東西都放出來,天下會是怎麽樣的一種動蕩?你明知道這些,也知道林器乘暗地裏和那些虛體妖邪修士的勾當,不管是無盡深淵裏的東西,還是那些鴉……它們一旦得勢,人之將亡!”
“不會。”
黑袍人微微搖頭:“有我在,便不會。”
關三愣住,然後淒厲大笑:“我終於懂了,為什麽聖皇尊你為國師。”
黑袍人沒有站起來,隻是伸出手:“繼續打吧,我還沒有看完你的沉舟十七劍,剛剛看到第十三劍,我想看完。”
關三抬起頭,手不再抖。
“那就讓你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