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元年冬,太上皇崩於長宵宮。
喪鍾長鳴,舉國齊哀。
長夜漫漫,鍾鼓遲遲。
夜已深了,上官鵬一身白色的孝服,獨自守在先皇靈前。
靈堂外,莞凝低聲對碧華道:“姐姐,你去勸勸三哥,讓他休息一下吧,現在,也隻有你的話,他才能聽得進去。”
碧華含淚點頭,輕輕走進靈堂。
他跪在那裏,將太上皇生前的愛物,一樣一樣扔進火盆裏焚燒。
無數黑色的飛灰自火盆中升起,在大殿之內翩然化成黑色的蝴蝶。
碧華在他身後站了許久,他都沒有察覺,直至她將一張絲帕遞到他麵前。
他抬頭,一滴淚,濺落在她的絲帕上。
認識他這麽久,這是碧華第一次見他哭,因守靈數日未眠,他的眼睛已經深陷下去,眼底淨是血絲。
碧華的心中一陣抽痛,他的悲傷,她感同身受。
兩人相對淚眼凝視,無語凝噎。
碧華用絲帕為他拭淚,他卻將她攬到懷中,低聲道:“不要哭。”
原來碧華自己的眼淚,比他流得更多。
碧華含淚道:“霄鴻,對不起,沒有幫到你。”
他啞聲道:“傻丫頭,不怪你,跟你沒關係。”
碧華隻覺得他渾身冰冷,沒有一絲溫度。他瘦削的麵容是她從未見過的消沉,她幾乎是焦慮地在他眼中尋找往日的神采,但是他眼中的陰霾卻如同烏雲遮蔽了星空,令天地失去了顏色,叫人不由得害怕。
冷風陣陣,吹得殿前白幔翻飛,上官鵬麵色如霜,重重一拳,狠狠擂在冰冷的牆壁上,一縷鮮紅的血液自他的手背蜿蜒而下。
“霄鴻!”碧華輕呼一聲,忙自用錦帕替他按住傷口,看著那殷紅的血跡,心疼至極。
上官鵬卻毫不在意手上的傷口,隻是將拳頭攥得咯吱直響,他滿含悲憤,一字一句的說道:“我上官鵬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你要找碧血閣報仇?”碧華怔住了,她抬頭愣愣的看著他,含淚道:“你答應過我的,不可以讓我擔心……”
上官鵬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用力擁緊,不再說話。
……
蒼穹低沉,烏雲細密,金瓦連綿的皇宮似是隱在輕霧蒙蒙的陰霾中,寂靜而莊穆。偶爾有幾片落葉卷過殿前,層層白幔隨風而起,飄搖如幕。
按祖例,父母喪後,子女應守孝三年。
但是皇家曆來沒有嚴格恪守此製,皇子們隻是在宮中服孝三月,另擇一個親任宮人代替自己到皇陵守孝,即可婚娶。
隻是如此一來,上官鵬和碧華的婚事,又暫時擱置下來。
驚聞太上皇駕崩的噩耗,上官鵬的兩個兄弟,南康王上官璧,湘東王上官淳。也都從各自的封地趕回來。
上官睿停朝三日,親奉太上皇靈柩入葬皇陵。
皇陵就在城郊十裏之外。這裏鬆柏如織,殿宇相接,威嚴肅穆,又被稱為“柏城”。不過因為太上皇駕崩得極為突然,所以皇陵之中,除了主體陵墓之外,其他的工程並未完工。
今日的皇陵五步一崗,十步一哨,禁衛森嚴,數座佛塔佇立於陵區之內,或似宮殿、或似城堡,外形千姿百態,雖然數量眾多,卻並未予人千篇一律的感覺。
數百名相國寺的僧人身披大紅袈裟,在塔前跪地誦經,一陣磬樂聲過後,數人簇擁著眾位皇子從皇陵入口處踏著紅氈走向祭壇。
皇子們全都是一身白衣,一個個如同臨風玉樹,風華氣質迥異於常人。
為首之人正是皇帝上官睿,他旁若無人行走在最前麵,步履穩健、目不斜視,神情中卻帶著憂鬱之色,仿佛有著無窮無盡的心事。
在他身後,上官鵬和幼弟上官淳並肩而行,他們臉色肅重,目光清冷。
二皇子上官璧因為身有殘疾,所以坐在一輛木製的輪椅上,由一名護衛推著前行,他的五官輪廓分明,氣度沉穩內斂,年輕的麵龐亦是看不出任何情緒。
走在最後麵的,卻是謹敏郡主的父親,宣滄王上官晟。隻見他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年紀,穿一襲銀白色的錦袍,氣度沉穩,神情優遊。
他們依次走到佛塔之前,按序而立。
佛塔前盤膝打坐念經的數百名僧人同時站起,雙手合十,齊宣佛號。
一名內侍緊走幾步,躬身侍候在佛塔出處,大聲道:“恭迎太後聖駕!”
那座佛塔形似蓮花,高達數十丈,宏偉壯觀,正處於眾佛塔之中,皇太後在碧華和莞凝的攙扶下,緩緩自塔中步出。
皇太後說道:“時辰已至,你們都隨我來吧!”
皇子們齊聲稱是,紛紛跟隨在他身後,皇太後輕輕轉身,對皇叔上官晟道:“皇叔,第一柱香由你來上。”
話音未落,上官睿的麵色微微一變,不過他控製得極好,轉瞬之間又恢複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二皇子上官壁向五皇子上官淳投去一眼,二人眼神交匯一刹那後,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彼此心照不宣,並沒有太多反應。
而上官鵬麵無表情,仿佛此事與他毫無關係。
他們似乎對皇叔甚是不滿,卻不敢在太後麵前表露出半分不悅的神色。
皇叔毫不在意,上前一步,撚上一炷香,對著先皇靈位拜了幾拜。
皇叔祭拜過之後,各位皇子按照長幼順序,一個個依次上前祭拜。
……
這一天的儀式一直持續到傍晚方才結束,從皇陵出來之後,上官鵬回到自己的王府裏。他本來就感染了風寒,更兼連日來辛苦勞碌,回府之後便隻覺得頭重腳輕,渾身滾燙。一種難言的疲憊透骨而來,渾身上下陣陣發冷。他知道這是風寒發作的征兆,於是命人去請徐元楓過來,徐元楓還未到,管家高進忽然進來報道:“王爺,永寧副都尉指揮使薛懷恩求見。”
上官鵬微微一怔,連忙道:“快請薛將軍進來。”
“是。”
過了片刻,薛懷恩來到上官鵬的書房中。
書房裏麵十分安靜,室內正中放著隻金銅狻猊火盆,上官鵬合目半躺在軟椅之上,身上搭著件銀灰色的貂裘。似乎睡著了一樣。
薛懷恩覺得此時的上官鵬和以前似乎不太一樣,以前即便是在半途中遭遇田有智的反叛,他始終是那樣神采奕奕,處變不驚,而現在的上官鵬卻好似分外疲憊,蒼白的臉上還帶著不正常的紅色。
薛懷恩正遲疑間,上官鵬已經睜開眼睛向他看來。
“懷恩,你來了?坐。”
“是。”
薛懷恩便在一旁落座,開口道:“王爺,末將今日來是辭行的。”
上官鵬微微一怔,“你要走?去哪裏?”
薛懷恩點頭,“末將要回永寧去了。”
上官鵬皺眉沉思良久,忽然問道:“你可願留下?”
“留下?”
上官鵬點頭:“留在京城為官。”
薛懷恩猶豫道:“可是永寧那邊……”
上官鵬道:“永寧那裏朝廷會安排其他人過去,我想讓你做禦林軍統領,負責皇宮的守衛。不知你意下如何?”
薛懷恩心中一震,連忙道:“多謝王爺!”
上官鵬沉聲道:“你不用謝我,他日說不定我還有事相求於你。”
薛懷恩斬釘截鐵地道:“王爺對懷恩有知遇之恩,隻要王爺開口,懷恩必定哪怕是肝腦塗地,亦在所不辭!”
上官鵬看著他,欲言又止,想起父皇被人暗算的血海深仇,心中陡然衝起一股悲憤之氣,強忍著無處發泄,猛地一側頭,一口鮮血點點而出,地麵上已是點點猩紅。
薛懷恩驚道:“王爺,你怎麽了?”
上官鵬抬手緩緩將唇邊血跡拭去,他的心裏像是烈火焚燒,忽然被塞進了一把刺骨的冰雪,火與冰的翻騰,煎熬骨髓。他竭力穩住了自己的聲音,對薛懷恩道:“最近感染了一點風寒,又兼之父皇去世,急痛攻心,才會如此,吃點藥就沒事了。”
薛懷恩看著他道:“王爺,保重。”
上官鵬微微點頭,將一封信推到他麵前,道:“這是我為你寫的舉薦信,明天你拿著這封信去吏部找王大人,他會替你安排妥當的。”
薛懷恩一拱手,“多謝王爺。”
上官鵬點頭道:“你去吧。”
薛懷恩將信收入懷中,告辭而去。
薛懷恩走後不久,徐元楓已經來到王府之中。
管家高進將徐元楓引到上官鵬麵前,徐元楓先查看了一下上官鵬的氣色,然後替他搭脈,搭脈完畢,徐元楓麵色凝重的起身去開藥箱,說道:“王爺所受的乃是內傷,傷及心肺,再加上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處,如果不盡早根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為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調理上十天半月,就可以痊愈了。”
上官鵬微微頜首:“那就有勞徐大夫了。”
徐元楓於是提筆寫了個方子,讓高進去抓藥,又替上官鵬施針。
待徐元楓施針完畢,上官鵬忽然低聲道:“徐大夫,我有一事要向你請教。”
徐元楓忙躬身道:“王爺盡管開口,元楓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上官鵬道:“我父皇駕崩那天的情形,你都看到了,服了師太給他開的藥之後,他的病情一直穩定,為什麽那天毒性會突然發作?”
徐元楓的額頭有微微的冷汗沁出,他低聲道:“這件事情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我看了師太給太上皇開的藥,確實有解毒奇效,按說太上皇即使無法痊愈,也不至於發作得這麽迅速,除非是……”
“除非是什麽?”
“除非在這期間,又有人給太上皇下毒!”
“不可能!”上官鵬斷然道:“我父皇第一次中毒之後,我皇兄已經將宮廷裏所有的內侍和宮女都換了一遍,凡是可疑的全都驅逐出宮,這次選派服侍太上皇的人都是極為可靠的內侍,應當不至於有這樣的狀況發生。”
徐元楓低聲道:“話雖如此,但是‘利’字當前,那些人既然有辦法收買內侍一次,當然可以收買第二次。”
上官鵬的眉宇緊緊的蹙成了一個“川”字,“你的意思是,宮裏又出了內奸?”
徐元楓重重點頭:“極有可能。”
上官鵬沉默良久,方才低聲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徐元楓點點頭,提著醫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