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她們進了衡山王太妃所在的後堂,這時候已經有幾位賓客到了,正與太妃說話——宋宜笑隨著親娘行完禮,被太妃叫起後,一麵上前道賀,一麵悄眼打量太妃:太妃今日穿戴非常正式隆重,九樹花釵在側窗投入的天光下折射出萬千光華,映得滿室金碧輝煌。
隻是珠光寶氣之下,這位老人明顯清減了不少,素來不喜脂粉的她,難得上了嚴妝。層層疊疊的胭脂水粉,將真正的氣色全然掩蓋,隻餘精致到仿佛麵具的妝容,在花釵翟衣的襯托下,帶著說不出來的威嚴與華貴。
宋宜笑近前時,眼尖的看到她眼裏的疲憊似有些難以遮掩,但依然強撐著與眾人談笑風生。
對於宋宜笑的問候與祝賀,太妃笑容滿麵的客套了幾句,就關切的問:“前兩日魏王妃的喜訊,倒叫我想起來你這孩子出閣也有大半年了,向來又跟夫婿要好,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傳好消息?”
宋宜笑知道她是故意這麽問,好給自己壓力的,正欲回答,韋夢盈卻把話頭接了過去,嫣然道:“我方才還跟笑笑說這事兒呢,梁王妃比她晚出閣,卻也有消息了,太後娘娘與晉國長公主沉得住氣,我可替她急!”
她這會全然看不出來片刻之前還在罵婆婆“老不死的老東西”,口角皆含著得體的淺笑,神情柔和,看太妃時,眼神恭敬又不失親熱,“這不趕緊帶她來沾娘的福氣了嗎?”
“我這把老骨頭,論福氣哪兒比得上你們?”衡山王太妃聞言,啞然失笑,目光閃了閃,卻也沒再說什麽,噓寒問暖了幾句,就打發她,“你們年輕媳婦跟我們也說不來,不必一直在這兒,去花廳那邊年紀差不多的說說話也好。老大家的跟蔻兒、釵兒這會都在那邊招呼呢!”
這時候堂上坐著的都是上了輩份的貴婦,唯一例外的就是進門還不到半個月的袁雪萼,聞言起身,主動請命道:“孫媳帶善窈過去吧?”
“你哪能走?這王府往後可就指望你們夫婦了,難得今兒老夫人們在,這麽好的開眼界長見識的機會,你走了有你後悔的!”不想韋夢盈卻含笑阻止道,“花廳那邊自有老大家的跟蔻兒姐妹看著,再說笑笑到底是王府出去的,又不是不認識路。你啊,就定定心心待在這兒吧!下回娘的壽辰,我可打算全部交給你,自己偷懶了的!”
眾人聞言都有些吃驚,衡山王府的世子之爭有多激烈,裏裏外外大家都心照不宣了。要不是韋夢盈突如其來這一句,外麵都沒人知道王府裏已經決出了結果——隻是陸冠倫是太妃所支持的人選,如今韋夢盈失利,神情之間不見沮喪不滿不說,還暗示一年之後,就會交權?
這可是稀奇!
隻是衡山王府的婆媳都沒有解釋的意思,韋夢盈又轉向女兒:“你去吧,你也好久沒見蔻兒、釵兒她們了!”
宋宜笑半是驚訝半是狐疑的看了眼她,心想親娘剛剛才咬牙切齒說絕對不會息事寧人,這會話裏話外抬舉著袁雪萼,肯定不是什麽好意——她有心給袁雪萼說情,無奈眾目睽睽之下,卻怎麽開口?
是以隻能按捺住擔心,深深看了眼袁雪萼,起身福禮告退。
她出到外麵之後,整了整衣裙,才舉步向花廳走去。
才到花廳門口,就看到孔氏跟陸蔻兒、陸釵兒姐妹正分散著招呼著已經到的客人。
被請到這兒來的都是年輕女眷,一水的青春韶華花枝招展——但宋宜笑還是一眼看到蘇少菱。
這位蘇家七小姐今天穿著天水碧窄袖衫子,係了銀泥粉綬藕絲裙,臂上挽著百花錦帛;梳垂髫分紹髻,斜插的三支玉步搖雀屏一樣展開,步搖墜子的尾端皆嵌一豔麗如血的“照殿紅”,垂在她腮側,愈顯肌如雪、發如墨、顏如玉。
其實要論美貌,即使不算宋宜笑,這花廳裏也輪不著蘇少菱第一,隻是扶風堂的嫡出小姐,哪怕容貌遜人一籌,通身自有一種名門望族熏陶出來的風華,佼佼不群。
宋宜笑想到這位才跟姬紫浮定親,兩人也算熟人了,按說這會該上去道聲賀,隻是姬紫浮在帝都的傳聞裏並不屬於良配,也不知道蘇少菱得了這麽個未婚夫,這會心情如何?
萬一她正煩得緊,自己去道賀那就是給她添堵了不是?
是以進門後先跟孔氏打了個招呼,卻躊躇著沒有立刻看向蘇少菱。
不意她沉吟的時候,陸蔻兒卻撇下原本在招呼的兩位女眷走了過來,笑容滿麵的挽住她手臂,壓低了嗓子說的卻是:“你給我過來把話說清楚!”
一字一頓,儼然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什麽說清楚?”宋宜笑掙了掙,沒掙出來,被她硬扯出花廳後,雖然心知肚明,卻故作不解,“四郡主,你這是什麽意思?”
“少裝糊塗!”這時候她們站的地方在花廳裏也能看到,但離了段距離,又有窗欞、草木遮掩,究竟看得不很清楚,陸蔻兒也懶得跟她扮親熱了。
直接甩開她手臂,攏袖冷笑,“你跟崔見憐、跟我那沒了的二嫂有恩怨,你衝著她們去也就是了!我一沒害過你丫鬟,二沒想過取你性命——就算你寄居王府時,對你說過些不算好聽的話,但好歹是我家養了你這些年,你忍我幾句冷言冷語有什麽不應該?!難為我家理所當然要捧著你不成?!你覺得委屈你倒是回你姓的宋家去啊!”
她越說越火,“你居然!在宮裏,在貴妃娘娘、太子妃娘娘——還有太後與皇後兩位娘娘派去的人麵前,直言我覬覦你丈夫!!!”
“你怎麽能歹毒到這地步?!”
“這話若傳了出去我這輩子都完了你知道不知道?!”
“你埋怨崔見憐跟金氏她們為了區區小事害慘了你丫鬟,那麽你自己呢?!”
“我們之間到底有什麽樣的恩怨,你要用這樣的法子讓我身敗名裂?!”
“你說!”
“你倒是說啊!?”
看著情緒激動的陸蔻兒,宋宜笑微微扯了扯嘴角:當初扯這位四郡主下水,一來是出於布局的必要,二來也是聽了謝依人的通風報信之後,打算把情敵解決在萌芽狀態——隻是這些話,眼下這場合可不適合告訴陸蔻兒。
是以宋宜笑略作思索,軟語道:“我若存心讓你身敗名裂,這些日子外間怎麽會沒人議論你?”
“那是因為太後娘娘他們明察秋毫,做主封了口!”陸蔻兒聞言冷笑出聲,“怎麽你還打算讓我記你的人情了?”
“四郡主誤會了。”宋宜笑溫和道,“我的意思是……”
她踏前一步,湊到陸蔻兒耳畔,輕聲道,“你既然知道,曾經的太子側妃崔見憐,還有你的二嫂金氏,這兩位都栽在我手裏——我若想要捎帶上四郡主你,你覺得,你還會好端端的在這兒麽?”
陸蔻兒萬沒想到她會這麽說,瞳孔下意識的睜大,隨即又猛然收縮如針,抬手抓住宋宜笑的衣襟,怒叱:“你在威脅我?!”
“怎麽會?”宋宜笑笑著拂開她手,好整以暇的理著領口,低聲道,“我隻是跟你講道理——我是真的沒想害你,不然,方才你動手時喊一聲,信不信花廳裏的人都要疑心你挾恩圖報,欺淩與我?”
“你!”陸蔻兒氣憤的跺了跺腳,怒道,“你真是太不要臉了!!!”
宋宜笑壓根不在乎這麽句話,仍舊笑著:“所以郡主還是冷靜些罷!你再大聲點啊,花廳裏都要聽到了,到時候被議論的,一準還是你!”
“不就是裝模作樣嗎?!”陸蔻兒恨不得撲上去抽她,可看了看不遠處的花廳,確實已經有些人在好奇的朝她們張望了——她雖然也算刁蠻,卻並非崔見憐那樣的極度任性,多少有些顧忌的,這會斟酌良久,最後還是憋屈的忍了,隻站在那兒,咬牙切齒的說道,“我現在就朝地上一倒,說是你害的!”
宋宜笑聞言笑出了聲:“然後我絕不分辯,隻管跟你小心翼翼的賠罪,任打任罰——反正花廳那邊已經有人看著咱們了,我碰沒碰到你,根本不用自己說!到時候……”
陸蔻兒幾欲吐血,正要說話,哪知一個清脆婉轉的嗓音先傳了過來:“宋夫人,四郡主!”
卻見蘇少菱衣袂飄飄,落落大方的走出花廳,含笑道:“我早先聽說宋夫人在王府那會,住的地方叫做含霞小築,得名的由來,乃是因為小築之前種了一片垂絲海棠——不知道能否前去開一開眼界?”
宋宜笑與陸蔻兒聞言一怔,對望一眼,心下都了然,蘇少菱恐怕是看出她們的爭執,扯個理由來圓場。
“正好離開席還有些時候,不如就我帶七小姐去吧?”宋宜笑原沒打算跟陸蔻兒吵架,如今能脫身那是最好不過,略作沉吟就答應下來,又向陸蔻兒道,“四郡主,花廳那兒好像又來了幾位客人,我看孔大嫂子與六小姐有些忙碌了,你不必管我,且去搭把手吧!”
——說得好像我方才正在特別關照你一樣!
陸蔻兒恨恨的白了她一眼,隻是當著蘇少菱的麵,到底不好說什麽,極勉強的點了點頭,跟著就拂袖而去。
她離開後,蘇少菱忽然一笑,朝宋宜笑頑皮的眨了眨眼,小聲道:“裏頭來一個人就要賀我一回,幾次下來,客套的話都說了一大圈了,實在受不住——借夫人的幌子,出去躲一躲,夫人可別怪我利用您!”
宋宜笑也笑:她在姬紫浮麵前說的關於這位七小姐的評價可真沒錯,明明是來幫忙解圍,卻不居功的說成是利用自己,這樣體貼溫婉的女孩兒,誰能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