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報仇!”簡虛白把玩著案頭的羊脂玉鎮紙,神情晦暝的說道,“雖然我知道,烏桓不是大睿的對手,即使大睿放棄我們了,遲早也會踏平烏桓,為我們報仇雪恨——但想到仇人會死在我之後,我總覺得……咽不下這口氣!”
他現在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很平靜的,但宋宜笑可以想象他當時的憤怒與屈辱。
要知道太皇太後為了引導他的性格發展,一直對他非常寵溺,這種環境裏長出來的嬌貴小國公,頭次上戰場就淪為階下囚,還麵臨著身死敵國的風險,簡虛白怎麽可能因為“殺了我們烏桓也別想有好日子過”,就什麽都不做?
宋宜笑以前一直以為,是因為丈夫那時候年紀太小了,即使對烏桓懷有仇恨,也做不了什麽。
此刻不禁起了好奇心,催促道:“你還沒說你做了什麽?”
“我原本是想對烏桓王室下手的,結果還沒想到要怎麽做,卻在飛暖公主身上發現了一件事情。”簡虛白聞言似想到了什麽,斜睨了妻子一眼,方繼續道,“讓我對狄曆起了疑心!”
宋宜笑有點吃驚:“飛暖?她竟然把這樣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你?”
烏桓當年乃是受了狄曆的唆使,才會對大睿不敬——這件事情到現在,外麵什麽風聲都沒有,可見其保密程度!
這要換了在大睿,區區一個公主,再怎麽得寵,壓根就沒資格了解這個級別的機密的。
就算烏桓與大睿的規矩不一樣,那邊好像貴胄女子隻要能力足夠,也可以公然參與國事——但飛暖公主居然把這樣的秘密私下透露給簡虛白,還是在簡虛白從頭到尾都沒接受她的情況下,宋宜笑此刻真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她不禁認認真真的打量了一番丈夫的容貌,扼腕道,“人家都說紅顏禍水,我今兒個才知道,原來男子長得太好了,也足以傾國——往後我是不是得盯你盯得牢一點,免得一個不小心,你就被人叼走了?”
“你想到哪去了?”簡虛白啼笑皆非的說道,“且不說飛暖公主又不是烏桓王儲,烏桓王再寵她,也不可能把這種關係烏桓舉國前途的事情告訴她,就說飛暖公主此人,你也不是沒見過,她縱然對我有意,你覺得她會是這樣不知分寸的人?”
宋宜笑跟飛暖公主其實也就是寥寥數麵,但就這有限的了解來看,飛暖公主雖然瞧著柔柔弱弱,卻也未必是那種會為了心上人賣掉整個父家的人。
說實話,倒是大睿的玉山長公主,比較可能幹得出來這樣的事情……
“其實說起來也是湊巧:狄曆的使者秘密前往烏桓,與烏桓王接觸,離開時碰到飛暖公主。”
“你知道飛暖公主容貌出色,那使者自恃狄曆強於烏桓,明知道她乃烏桓王愛女,還是出言調戲了幾句——飛暖公主很是惱怒,喝令左右跟那使者動了手,最後烏桓王的心腹趕到才圓了場。”
“飛暖公主本以為可以重重處罰那使者,誰知烏桓王卻隻是敷衍,最後因為飛暖公主哭鬧太過,敷衍不下去了,索性找借口將她禁足了幾日!”
“那時候飛暖公主去找我們找得很頻繁,忽然隔了好幾天不見人影,她再去我們那時,雪沛就關心了幾句。”
而飛暖公主正覺得委屈,又想借此取得簡虛白的憐愛,自然是一五一十把經過都說了——其實那時候飛暖公主根本不知道那個對自己無禮的人是狄曆使者,為了掩人耳目,那使者是作了烏桓打扮的。狄曆跟烏桓的容貌,與中土人氏比起來有著明顯的差別,但這兩族之間,區別卻十分細微,不是那麽容易鑒別的。
所以不接觸朝政的王女,隻道那是個眼生的臣子。
但在簡虛百跟袁雪沛聽來,卻十分生疑:烏桓國雖小,王室卻並非傀儡,飛暖公主也不是不得寵的王嗣,國中諸臣,哪怕是後來做主放了簡虛白一行人的丞相,誰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調戲飛暖公主呢?
最重要的是,烏桓王知道此事後,非但沒有重重的懲罰臣子,反而禁足了愛女,將事情不了了之——說沒有內情誰信?!
彼時打著晉國大長公主旗號的錦繡堂中人,已經抵達烏桓,為簡虛白授課了。
簡虛白生出疑心之後,試著向這些人提了提,爾後,這些人同意派遣高手前去跟蹤那個調戲了飛暖公主卻平安無事的“烏桓臣子”,結果卻發現那人合著是狄曆人!
“這個消息立刻被傳給了外祖母,而外祖母立刻告知了沈劉兩家。”簡虛白說道,“說起來這回沈劉兩家願意合作,此事也占了很大的份量——他們兩家跟狄曆的仇恨太深了!”
當年親身經曆桑梓淪陷、被綁上馬強行送往南方躲避的那輩人,現在可還有在世的呢!
算算年紀,那些人如今正在家族中一言九鼎。
他們恐怕是做夢都希望將狄曆趕盡殺絕,好告慰他們兄弟姐妹以及諸長輩的在天之靈!
“那後來你們的獲救,那個丞相?”宋宜笑心念一轉,忽然想起來,自己才進門時,簡虛白說起他從烏桓脫身的經過,乃是晉國大長公主派去的人手,說服烏桓丞相,助他們逃回大睿的。
當然現在可以知道,所謂晉國大長公主的人手,估計都是城陽王妃的心腹。
但那位烏桓丞相——雖然宋宜笑當時沒注意他的生死,然而此人既然救下了簡虛白等人,按說無論是生是死,也不可能從此銷聲匿跡,不了了之吧?
這些年來,包括簡虛白在內,卻從來沒人提過他?
“丞相早就被收買了。”果然簡虛白道,“所謂危急時刻,闖入丞相府說服他,不過是做給
姬表哥看的,主要是很多事情不希望讓代國姨母那邊曉得。”
他神情有些複雜道,“從我們發現烏桓私下與狄曆暗通款曲起,外祖母、沈家、劉家相繼加入其中,殫精竭慮的進行了謀劃——之後烏桓覆滅,上至王室,下至奴隸,雖然泰半被大軍俘回國中,但也有很多逃散開去,歸附狄曆。”
宋宜笑明白了,這些“歸附”狄曆的烏桓人,雖然不可能個個都是簡虛白他們安排的奸細,卻必定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帶著任務去投靠狄曆的。
但她還是很疑惑:“烏桓人終究不是狄曆人,狄曆人會信任他們麽?何況烏桓亡國才堪堪四五年,這麽短的時間,即使其中有人才幹出眾到了讓狄曆可汗願意破格錄用,也未必能夠幹涉到兩國交戰的勝敗吧?”
“你覺得飛暖公主容貌如何?”簡虛白聞言,卻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的問。
“你方才不是自己說了嗎?飛暖公主容貌出色,若非如此,你還猜不到狄曆這回事呢!”宋宜笑輕嗔道,“不過你隻用‘出色’二字也忒是謙虛,那一位說是絕代佳人絕不為過!”
簡虛白“嗯”了一聲,說道:“她在烏桓王室中,算是毫無爭議的第一美人了。不過她有幾個同族姐妹,論姿容其實比她差不了多少。”
宋宜笑驚訝道:“那幾位居然沒有入宮嗎?”話出口,猛然醒悟過來,“她們沒有來大睿?”
“她們現在是狄曆可汗的妃子,而且深得寵幸。”簡虛白語氣平淡,“而她們之所以能夠盛寵到現在,還沒死在可汗其他妻妾的磋磨暗害之下,外祖母與沈劉兩家派在她們身邊的近侍,可是立了大功!”
宋宜笑明白了:那些侍者既然能夠幫助烏桓的公主們在狄曆可汗的王帳中站住腳,自然也有機會,做點其他事……
如果這些事情正好在兩國交戰的關鍵時刻發生,那麽後果不言而喻!
“狄曆可汗竟然一直沒懷疑那些侍者?也沒懷疑飛暖公主的姐妹們?”宋宜笑沉吟片刻,複問。
她雖然連狄曆現在的可汗叫什麽都不知道,卻覺得,既然狄曆能跟中土掐這麽久,到現在都讓大睿對其十分忌憚,那麽主事的人再蠢也該有個限度才是!
“飛暖公主的姐妹們隻不過是被故意放走了而已,她們可是什麽都不知道!”簡虛白淡然道,“至於那些侍者,他們容貌都是狄曆人,甚至有人在狄曆生長已有三兩代,代代服侍可汗一脈,平常做事也非常用心,隻不過因為正好伺候了可汗的新寵,格外賣力些……可汗為什麽要懷疑他們?”
見宋宜笑愕然,他麵上露出一抹沉痛,輕聲道,“那些人裏很多都有我中土血脈。”
頓了頓,“當然,大部分中土血脈傳自生身之母,雖然他們的生身之母,根本不願意生下他們。”
想到五十年前的亂世,大半中原都淪陷於狄曆之手——連沈劉這樣的門第都隻送走了部分年輕子弟,大部分族人戰死桑梓,何況尋常百姓?
尤其是女子。
後來沈劉收複祖地,睿太祖平定天下——中土的戰爭結束了,然而亂世的傷害卻沒有結束。
“彼時很多狄曆幼.童被丟棄,甚至被殺死泄憤。”
“沈家跟劉家對狄曆恨之入骨,但族中有人卻認為這是個報複狄曆的機會——狄曆人容貌與中土迥然,所以派遣奸細很不容易。而那時候許多無依無靠的狄曆孩童,正是現成的奸細胚子。”
至於這些孩子長大之後,會不會因為血脈的緣故背叛中土、歸回本族……“棘籬”跟“墨刃”多少個朝代積累的調.教手段,怎麽會連這樣的問題都解決不了呢?
而沈劉兩家做這件事情的時候,由於需要用到一些特殊的藥物,求上了錦繡堂。
那時候城陽王妃的父母尚且在世,他們已經對子嗣絕望了,但因為到底生了兩個女兒,沒有兒子,總不可能說女兒就不需要留後手了吧?
是以,錦繡堂也學著沈劉,悄悄收養、調教了一批狄曆麵容的奸細。
彼時錦繡堂的主人隻是本能的給後人攢著底牌,甚至是帶著預備嫁妝的心態度攢的這張底牌——卻不想,他們的血脈,到底還是用上了這份前人福澤。
簡虛白眼中流露出些許對那兩位素昧平生的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的尊敬,方繼續道,“可汗身邊的侍者隻不過是一部分罷了,要知道當年狄曆在中土作的孽……”
“他們敗退回草原上時,撇下來不及帶走、或者不曾帶走的孩童,以及在他們走後才出生的孩童,可是成千上萬!”
宋宜笑聽著丈夫的描述,臉色煞白,隻覺得氣血一陣陣翻湧——成千上萬個狄曆孩童背後,是成千上萬,甚至數目更大的中土女子被毀掉的一生!!!
由此被毀掉的家庭,那又是多少人?!
所以即使明知道沈劉兩家收養教導的那些狄曆孩童,乃是無辜的。
但她此刻一點都生不出對沈劉兩家的譴責來,畢竟她流著的是中土的血!
“所以我們會贏的。”
“五十年前,沈劉兩家、曾外祖父曾外祖母雖然已經開始未雨綢繆,卻也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夠用上——但因為對狄曆的仇恨,五十年來,他們從未停止過派遣那些孩童以及孩童的後人,對狄曆進行滲透與刺探;”
“八年前,我與雪沛偶然的懷疑,經過外祖母的穿針引線,開啟了一個極大的計劃;”
“四年前,烏桓國滅,這個計劃,真正開始運轉!”
簡虛白語氣平靜,眼神卻有著淡淡的落寞,“到現在,我們已經為狄曆織就
了一張天羅地網——實際上,直到今年年初,我都以為,這個計劃,會在朝堂寧靖、端化初掌大權之後,獻給他作為鞏固帝位、青史留名的功績的。”
但那個一度與他表兄弟相稱、情同手足的廢帝,終究沒能跟他走到最後。
現在他將這番心血呈於新君,也不知道數年後,自己與這位新君,又是個什麽樣的情形?
簡虛白定了定神,不去想往後的煩心事,隻對妻子道,“對了,你名下的鋪子之類,接下來要不要讓雪沛幫你看著點?我之前跟沈劉蘇衛他們幾家說過世家門閥的前途,建議他們不必一直將重心放在‘士’上麵,也可以嚐試重視一下‘商’。這回討伐狄曆,這幾家的生意,多多少少都會參與,你如今懷著身孕不便操心,卻可以將鋪子交給雪沛幫你看著點。”
他笑著道,“有道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隻要不坑了自家大軍,有些生意給誰做不是做?哪能不優先照顧自家呢?”
宋宜笑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沒把心裏話說出來:簡虛白建議自己把鋪子交給袁雪沛去打理,哪兒是為了求財?他們燕國公府現在不說富甲天下,但錦繡堂與江南堂,哪個缺銀子了?
雖然宋宜笑已經說過,往後會讓義子宋軒繼嗣江南堂,而且會把江南堂的產業交給他繼承——但她就是肯把所有江南堂的產業交給宋軒,宋軒會收麽?怎麽著也要讓宋宜笑留下不說大半,至少一半吧?
畢竟當年宋盧氏可是嚷得到處都知道,宋緣的“遺命”,就是將一半家產給長女!
而宋軒又不是宋宜耀,他根本不是宋家嫡係後人,還是宋宜笑親自養大的,怎麽敢拿走全部江南堂?!
他要當真這麽做了,即使宋宜笑這個義母不跟他計較,天下人也會唾棄他這種貪婪無恥的行徑的!須知道按照這時候的律法,無子有女,過繼嗣子之後,家產的分配,可是親生女兒沒出閣能拿四分之三,出了閣也能拿三分之一的!
宋宜笑固然屬於後一種情況,但這種情況,按照律法,嗣子也隻能拿三分之一——還有一份三分之一,是收歸官府。【注】
何況宋軒出身的宋氏旁支,瞧著也不像是多麽拮據的樣子。
他們對江南堂的重視,未必是錢,更多的還是名份。
至於錦繡堂就更不要講了,城陽王妃的庶出子孫們,在她恢複宗婦身份後,也得到了赦免,被從帝陵放了出來,還被發還了部分城陽王府的產業。
那些人現在也在帝都,才回來時還上門給城陽王妃請過安——城陽王妃當眾直截了當的告訴他們,城陽王府發還的產業,自己不會要,但錦繡堂的任何一個子兒,都是屬於簡虛白的!
當時宋宜笑在旁聽了這話,還以為多多少少要爭上一場,誰知那些人也不知道是被城陽王妃管習慣了,還是懼怕燕國公府的權勢,根本不敢反對,乖乖的默認了。
所以他們夫婦現在其實相當的闊綽。
而簡虛白也不是貪財的人,之所以提議讓妻子將鋪子交給袁雪沛代為打理,趁機發戰爭財——想也知道,這是怕沈劉衛蘇這幾家底蘊過於深厚,比他手裏殘了的錦繡堂、以及宋宜笑手裏千瘡百孔的江南堂加起來也強得多。
最重要的是,簡虛白沒有可以互相扶持的兄弟姐妹,城陽王妃年事已高;簡離邈不但身體不好,至今還在丁憂之中;宋宜笑雖然可稱賢內助,卻懷著身孕不宜操勞。
他自己得主持朝堂,根本分不了身參與商場上的勾心鬥角——到時候這一塊拚起來,代表錦繡堂與江南堂的燕國公府,哪能不吃虧?!
簡虛白勞心又勞力的,雖然不無為了中土太平考慮,卻也不希望累了自己肥了別人。
所以他請了袁雪沛出馬,在商場上盯住那四家。
但袁雪沛雖然是沈家血脈,卻早就跟明沛堂分道揚鑣,還投在城陽王妃門下,憑博陵侯府那點東西,他就是再怎麽厲害,哪能跟沈劉衛蘇隨便一家都是產業遍布天下比?
簡虛白為了保證袁雪沛能抗衡那四家,自然隻能把自家產業交給他打理了。
而他早年許諾過宋宜笑,家中產業都由宋宜笑這個主母做主的——此刻自然也要取得宋宜笑的同意,方好行事。
“袁侯爺不介意操這個心,我自然是樂得輕鬆的。”宋宜笑雖然對袁雪沛的印象一直不是特別好,仔細論起來袁雪沛在韋夢盈跟宋緣這兩人之死上,還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她跟生身父母的感情也是一言難盡。
各種情況之下,宋宜笑對於丈夫平生最緊要的這個好友,也提不起來殺之後快的心思,此刻袁雪沛又是要幫丈夫做事的,她眯眼想了會也就允了,又調侃道,“不過他也別老顧著這個那個,疏忽了家裏——蔣姐姐過門有些日子了,雖然她嘴上不說,但來咱們府裏時,看著清越他們幾個的眼神,顯然也是想要孩子了!”
“說到這裏,你今兒進宮,皇後心情如何?”簡虛白挑眉道,“陛下雖然允了沈劉兩家族女進宮,但也有聲明:他屬意長子出自中宮!下次你去見皇後,最好提醒一下她,別被弄得一輩子生不出孩子來才是!”
宋宜笑頓時凜然!
【注】這個是唐宋那會的女性繼承權,還是比較人性化的。到明清時候就很坑了,別說父母手裏的家產了,女子出嫁之後,如果丈夫掛掉了,再嫁的話,嫁妝以及夫妻財產,居然都由夫家做主!所以那時候很多夫家的無良親戚,就會逼寡婦改嫁,或者幹脆賣到山裏去,好把人家的家產跟嫁妝統統吞掉!《祥林嫂》就有過這樣的遭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