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的時候,朝廷雖然就決定將大軍撤回,隻留部分精銳騎兵追殺狄曆餘孽,但那時候狄曆王城剛剛打下來,還有很多需要大軍壓陣、收拾的地方。
如此忙到今年春天,才沒什麽需要大軍坐鎮的事情,方開始整理東西,拔營回朝。
這麽著,現在入秋了,大軍方才歸回。
蘇太後給聶皇後建議的那些狄曆公主,自然也拖到現在才到帝都。
這大半年來,由於燕國公府中諸事纏身,自己也懷著身孕,宋宜笑除了必須進宮的宴席外,幾乎沒出過家門。
而宴席上人多眼雜,自然不好跟聶皇後深談。
所以對於聶皇後目前的處境與想法,宋宜笑也吃不準。
然而她現在已經臨近產期,這一胎又懷得不那麽安穩,這眼節骨上連門都不大敢出,更不要說進宮了。
這種關係到皇嗣、儲君的大事,她也不可能讓其他人代為詢問聶皇後去——因為其他人在聶皇後那兒,未必有這樣的臉麵與信任。
要知道蘇太後給聶皇後出了這主意之後,聶皇後連清江郡主這個同母異父的親姐姐都沒有透露隻字片語。
最重要的是,皇榜貼了三四年了,聶皇後始終無所出,這是事實。
宋宜笑雖然已經盡力為她拖延、爭取,可時間到了現在,她也已經束手無策。
即使知道聶皇後捱不住壓力了,她又有什麽辦法呢?
能用的辦法都已經用過了。
宋宜笑最終是在各種牽腸掛肚裏被推進了產房。
她這回生了個兒子,因為已經生出一兒一女,而且兩個孩子都很健康活潑,無論是城陽王妃還是簡離邈這兩位長輩,還是他們夫婦自己,對於這第三個孩子的性別都沒有什麽要求,隻求孩子健壯就好。
但對於人丁單薄的燕國公府來說,男孩兒多些總是好的。
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臥榻靜養了小一年的簡離邈,竟然因為這個孫兒的落地,大有好轉。
雖然仍舊沒到可以出仕的地步,但在府裏待著,行動舉止之間,望去已經一切如常了。
城陽王妃開心之下,甚至動了大辦一場以示慶賀的念頭。
然而被左右提醒:“咱們府裏現在隻得夫人當家,如今夫人要坐月子,公爺政務繁忙,老太爺病體未愈,如若要辦宴席,那就得您親自上陣了——但您要是也忙起來了,郡主、世子等幾位小主子,可就隻有下人看著了!”
城陽王妃聞言啞然,隻得打消了不切實際的盤算。
簡虛白知道此事後,專門走了一趟觀鬆小築,安慰她:“等熬過這幾年,樂源、軒兒他們大一點了,外祖母想熱鬧,就讓他們給您弄!如此既省得咱們這些長輩操心,也給他們個磨礪的機會,豈不是好?”
又提到小兒子的名字,“方才去爹那兒,爹擬了好幾個,一直選不出來,叫我拿給您瞧瞧!”
說著取出一張紅紙,上麵銀鉤鐵劃的列了一串名字,均隨兄姐,以清字起頭。
城陽王妃來了興致,接過之後打量良久,又沉思片刻,才說道:“這個,你看怎麽樣?”
“清颯?”簡虛白順著王妃手指的方向看去,念了一遍,笑道,“外祖母跟爹都說好,那肯定好!”
“我是想著如今正是秋日,所謂‘秋風颯颯’,倒也應景。”城陽王妃笑道,“你回頭也去問問善窈,要是都沒意見,再給孩子定下來!”
簡虛白點頭稱是,又陪她說了會話,看城陽王妃有些乏了,這才告退。
他跟著去了克紹堂的偏屋裏看妻子,這時候宋宜笑還在坐月子當中,夫婦兩個隻能隔著屏風說話。
宋宜笑斜躺在榻上,聽丈夫說了兩位長輩給次子取的名字,念了幾遍之後,認為沒有問題,道:“這名字不錯,琅琅上口。”
這事兒就這麽定了,然而宋宜笑問過外麵就丈夫一個在,不免小小的抱怨一下,“咱們迄今已經有三個孩子了,但每個都輪不著咱們自己取名——想想才懷著樂源那會,咱們見天的翻書查典籍給她預備閨名,也真是白忙一場!”
簡虛白在屏風外笑了一聲,說道:“反正現在府裏就外祖母跟爹爹兩位長輩,他們已經分別給清世、清颯取了名字,接下來咱們自己取的話,料想他們也不會再爭了。你想自己給孩子取名,那有什麽難的呢?咱們努力再生幾個,到時候你想怎麽取都可以,我絕不跟你爭!”
“都三個孩子的親爹了,還這麽不正經!”宋宜笑笑啐了一口,想起昨日聶皇後剛剛遣人送了東西來,斂了笑色,問道,“對了,近來皇後怎麽樣?宮裏可有什麽消息傳出來?”
因為隔著屏風,她看不到丈夫的臉色,隻聽簡虛白語氣平穩道:“皇後?還是那樣吧?最近宮裏太平得很,沒聽說有什麽事情。”
“聽說大軍把大部分狄曆王室帶了回來?”宋宜笑問,“那些狄曆公主,可有入宮的?”
她這麽問時頗為忐忑,未想卻聽丈夫失笑道:“開什麽玩笑?別說陛下本也不是看重美色的人,
就算是,你道狄曆跟烏桓一樣易出美人呢?那幾位公主,可沒聽說過有特別姿色的。何況作為階下囚,長途跋涉過來,原本的十分姿容,現在能剩下來五六分都是好的了。陛下怎麽瞧得上?”
宋宜笑正要接話,誰知簡虛白又道,“再說你忘記前朝飛暖公主的事情了嗎?雖然陛下到現在都沒個一子半女,然而慶王之事過去才幾年,這眼節骨上,誰敢勸陛下納異族公主?”
這不等於有讓肅泰帝戴綠帽子的嫌疑嘛?
“……我也真是傻了,年前居然隻顧著心疼皇後,倒把這茬給忘記了!”宋宜笑聞言吃了一驚,暗道自己失誤,忙道,“那麽那些狄曆公主?”
“都太廟獻俘了。”簡虛白說道,“就是前兩天的事情。”
太廟獻俘,獻的是首級——這麽著,那幾位公主也都被斬了?與她們的父母族人,一塊做了大睿列祖列宗麵前的祭品。
宋宜笑吐了口氣,壓下因為想象血腥場麵升起的些微不適,道:“這會城中估計都在賀捷,可惜我恰在這會坐月子,倒是湊不了這場熱鬧。”
“所以咱們清颯倒是揀了個好時間落地。”簡虛白說道,“而且你現在坐月子也是件好事,本來每個月都有那麽一兩個壽辰之類的人情來往,是推不掉的。今年大軍歸來,各家走動尤其的多。你要不是坐月子,樂源他們又還小,大家都知道咱們府裏是委實缺人手,這會子你也不知道要忙成怎麽樣子。”
“說的也是!”宋宜笑想想,不禁重新展容,道,“這麽說,倒是清颯心疼我了,特意選了這會兒出生?”
卻聽簡虛白低笑了一聲,有些輕佻道:“清颯是足月而生,所以真正要論替你免了近來操勞之苦的人,難道不是我這個丈夫嗎?”
“越發的沒個正形了!”宋宜笑笑罵,“快快走開,沒的教壞了孩子——清颯就在隔壁呢!”
夫妻兩個又笑鬧了幾句,簡虛白看時間不早了,方才含笑離開。
之後他過來探望時,宋宜笑都要問上幾句聶皇後,簡虛白每次都說後宮近來非常平靜。
宋宜笑聽多了,卻不能放心,因為簡虛白到底隻是朝臣,又有重任在身,每天多少政務都忙不過來呢,哪有那麽空去打聽皇後的一舉一動?這既與禮不合,再者有些隱秘的事情,聶皇後也不可能鬧得人盡皆知。
好不容易熬到坐完月子,又辦完了簡清颯的滿月酒。
宋宜笑長出口氣之餘,顧不得去找城陽王妃交接自己生產坐月子期間的後宅事務,先遣了心腹打探宮中近況:
——聶皇後果然沒有給肅泰帝納狄曆公主入宮。
但原因不是因為皇後還對自己生下長子抱著希望,而是如簡虛白說的那樣,烏桓飛暖公主的事情過去不久,大睿朝堂上下,都覺得異族女子,哪怕是公主,終究跟大睿女子不能比,環境造成的規矩不行,廉恥程度不足,進了宮,容易生事兒。
所以聶皇後隻稍微透露出些許風聲,就受到了內外一致的反對——連出主意的蘇太後都受到了波及,外臣不知道這主意出自蘇太後,但也認為她沒有盡到做長輩的義務,沒把年輕的皇後教導好。
這讓蘇太後非常的尷尬,因為她當初給聶皇後出這主意時,本是出自好心。
皇後一直無子不是問題,問題是因此也不讓其他妃嬪生——在哪個朝代都沒有這樣的事情。
即使是宋宜笑給聶皇後舉過例子的前雍永平帝時的蘇皇後,這位一輩子都寵奪專房的著名寵後,當年嫁與永平帝之後,由於連生了兩個女兒,還不是隻得主動勸說永平帝前往其他妃嬪處,在兩人後來的太子之前,讓永平帝與一位婕妤,生了位公主嗎?
如果不是蘇皇後後來生下了男嗣,永平帝一朝,絕對不會隻有這麽一位公主出自妃嬪。
而聶皇後到現在別說女兒了,連懷孕之後小產的情況都沒有一次。
蘇太後不認為聶皇後能一直扛得下這樣的壓力,即使肅泰帝願意幫她扛,也不可能一直扛下去。
然而立嫡立長的爭執,從古以來就沒停過。
皇長子無論嫡庶,都是一個特殊的地位。
尤其聶皇後根本不是一個城府深沉的中宮,即使這兩年蘇太後私下對她多有指點,然而皇後在勾心鬥角上麵的進境,始終很是緩慢。
說到底,聶皇後根本不是這塊料,要命的是,她發自肺腑的不想成為這塊料。
這種情況下,皇後學得好那才怪了!
所以皇長子如果沒辦法出於皇後的話,也絕對不能出自瑤宣二妃,甚至最好根本不要留下他的生母——不過聶皇後自來心軟,對於去母留子有著很大的抵觸,她甚至私下跟太後表示,她不在乎自己的孩子,如果她以後能夠有孩子,是否會繼承帝位。
蘇太後對她這種天真感到非常的無語,元後嫡子,這麽正統的身份,如果做不成儲君,下場會比當年的伊王府好多少?
是以蘇太後聽說狄曆覆滅,大軍即將攜回王室獻俘之後,覺得這是聶皇後的一個機會。
狄曆
的公主,是絕對沒資格跟聶皇後爭任何東西的。
她們的兒子,再出色,除非肅泰帝沒有其他兒子,否則也不可能登基!
還有比這更好的擋箭牌嗎?
然而蘇太後畢竟不擅長廟堂之謀——從前她幫著家族參與大事時,主導一直是蘇少歌——她考慮到了後宮的勾心鬥角,卻忘記飛暖公主之事留下來的後患。
這麽著,聶皇後受到攻訐之後,倒仿佛是被她坑了似的。
太後尷尬之餘,自然要護著皇後,證明自己沒有害皇後的意思。
也幸虧蘇太後再次明著袒護聶皇後,否則這種場麵,還真不是聶皇後應付得來的。
這場風波在前朝後宮足足鬧了大半個月,最後當然是朝臣贏了,狄曆的公主們沒有得到入宮的恩典,皆與族人一樣,被當成了獻與大睿列祖列宗的祭物。
然而因為肅泰帝的調停,也是因為大軍回朝,論功請賞的事情少不了,諸臣都忙著,到底暫時沒提皇帝子嗣的問題。
……這場風波整個發生在宋宜笑的生產跟坐月子期間,簡虛白吩咐了封鎖消息,免得她心裏擔著事情,月子裏落下問題,一直到現在宋宜笑能出門走動了,方曉得就裏。
那麽她當然得立刻進宮去探望皇後了。
聶皇後對於她的到來並不意外,隻遺憾她沒將才滿月的簡清颯帶上。
“這孩子比樂源跟清世鬧騰,從懷著他的時候就一直害喜,如今落了地,越發不得了,成天吵啊鬧啊的,怕帶過來打擾了未央宮的清淨。”宋宜笑解釋,“等他大一點,懂事了,再帶他來給您請安!”
“我倒巴不得我這兒能有小孩子鬧騰點呢?”聶皇後歎了口氣,請她跟自己一塊入了座,看著宮女們奉上茶水,黯然說道,“隻可惜我沒這福份!”
宋宜笑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定了定神,才道:“那您接下來?”
“四嫂要是早來一步,必能看到我剛剛挑的一批人。”聶皇後沒什麽表情的說道,“太後跟大姐幫忙查清了底細的,都是來曆清白的老實人——其實想想也是,就算我生下來皇長子,然而那又怎麽樣呢?其他人照樣會為陛下生兒育女的。如此,爭不爭這個長子,又有什麽意思?”
從利益的角度考慮的話,皇長子隻要不是瑤妃宣妃那種名門出身的妃子所出,對皇後的威脅確實不會太大。
何況前朝雖然不乏從宮女爬上至高地位的女子,究竟是少數——那也是趕著皇帝吃她們那一套——但肅泰帝未必會給這種人機會。
然而宋宜笑知道,肅泰帝之所以堅持想讓皇長子出於中宮,不僅僅是希望能夠有一位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更因為他想用這樣的方式,表達對皇後的心意。
他們畢竟是少年夫妻,還是這個時代難得的在婚前就兩情相悅。
縱然肅泰帝是個非常清醒的皇帝,將大局與個人感情分得非常清楚——但他始終還是希望,多維護一下聶皇後。
亦是,維護他們之間那份不摻雜任何利益、出身、目的的感情。
宋宜笑正沉默著,又聽皇後淡淡道,“再說,即使我能夠生下長子,如果這個孩子不像陛下,倒是像了我,你說,那樣會是好事嗎?”
皇後說的像誰,自然不是指長相,而是指性格——如果嫡長皇子是聶皇後這樣單純寬厚的性格,那的確不是什麽好事。
即使他有著最正統的儲君資格,可是作為一個皇朝的繼承人,哪怕登基之前不需要跟兄弟鬥,登基之後,也肯定要跟朝臣、跟外敵、跟侍者、跟外戚……鬥的。
肅泰帝的為人,會像顯嘉帝一樣,明知道寵愛的兒子不適合坐那個位子,卻還是一意孤行的扶他上位嗎?
端化的例子那麽新鮮,這位皇帝是不可能犯這樣的錯誤的。
說到底,當年許諾的後位與儲位……也隻是一個期盼罷了。
畢竟誰都希望,跟所愛之人所出的子嗣,是最美好最優秀的。
如果不是的話……
聶皇後自嘲的笑了笑,“與其到時候鬧得相看兩厭,還不如,早點清醒。”
皇後的目光仍舊清澈得一眼見底,四年中宮生涯,她的長進不多。
可那份懵懂的天真,終究是一點點的,消磨掉了。
她已經睜開眼睛,真正的看到了這個宮廷,這座皇城,看到了自己的身份與未來。
縱然還是不甘心,縱然還是難掩落寞傷心,然而這次的聶皇後到底沒有像數年前,才知道自己子嗣艱難時那樣絕食。
這說明,聶皇後已經有點習慣宮闈生涯了。
從關心者的角度看,這是一件殘忍的事情。
但從長遠看的話,這其實是件好事。
不可能改變的現實,除了適應,還能怎麽辦呢?
宋宜笑借著喝茶的動作掩去眼底的遺憾與憐惜:當年翠華山下,荷湖畔,開朗活潑的少年將柳帽扣到鬱鬱寡歡的少女頭上,一起笑得無憂無慮的那段歲月——終究隻能存在於記憶裏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