嫣智姑娘一五一十,向崇靜師太道明了原委。
原來昨晚,她為徐員外家的長媳婦衝完喜後,執意要走,徐家苦留不住,說是大雨磅礴,讓她稍等一會兒,吃完晚飯再走不遲。礙於那些女眷們拉扯挽勸、熱情萬分,不好逆了她們的情麵,於是答應留下用膳。徐家知道她不吃葷,特意準備了二十四道清菜。她草草吃了一些,便要起身告辭,這時徐員外的次子徐戰淳來了,倒了一杯素酒,說是久聞嫣智博采之名,萬望賞臉。她也沒有多想,舉杯一飲而盡。
後來就沒了直覺,等醒來時,在那徐戰淳的房間裏。她意識到著了道兒,想要起身回來,卻使不上勁,竟是中了軟骨散的症狀。那徐戰淳過來,涎皮賴臉向她表達愛慕之意,還說她已經是他的人了,烈女不事二夫。她要解藥,他卻不肯放人。她說你就不怕善緣寺尋了來,不見人不罷休?他說這不好辦得很?我隻說你已經回去了,或在路上跟人私奔了,天長日久,你慢慢地接受了我,有了娃兒,便不會想著做尼姑了。
嫣智又悲又急之下,試圖咬舌自盡。那徐戰淳才慌了,給她服了一些解藥,然後易了容,披上雪衣,從後門悄悄出來,快送她到碧雲山時,徐戰淳返身回了。嫣智半眩暈著,艱難移了很久,才到山腳自家門前。一口氣提不上來,便昏睡了過去。
崇靜師太聽得身子顫抖,臉色鐵青,拍案而起,豎著輕煙眉道:“無恥犬兒,我找他算賬去!”
嫣智忙拉住了崇靜師太,含淚低道:“事情便是這樣。懇求師太不要聲張,若鬧出去,徒兒的顏麵就無存了。”
“豈不便宜了那小子?”崇靜師太喘著,憤然說道。
嫣智姑娘說道:“你就算殺了他,不是多添一條命嗎?於事又有何補?傳揚出去,勢必惹人猜議……徒兒不想多事,隻願陪在師太身邊,一心向著青燈古佛,了卻餘生便罷……”
“不懲罰他,難以消解心頭之氣!”崇靜師太的胸口劇烈起伏,孱弱得幾乎站不穩了:“你是要傳我衣缽的,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如今發生這事,可如何是好啊?”
“所以徒兒才讓師太息事寧人,忘了此孽!隻有這樣,徒兒才能繼續留在善緣寺,孝敬師太和長老……”嫣智姑娘淡淡地道:“至於繼承衣缽,與我倒不重要,如今更是沒了資格,師太另擇適合的吧……”
崇靜師太聞言,重重一聲長歎。
嫣智姑娘垂下頭道:“這正堂不是弟子們所能居的地方,我得回西院去!如果沒什麽天塌下來的大事,此生我都不再過這座因果橋,邁出西院一步!”
崇靜師太把嫣智抱在懷裏,愛憐地說:“都是為師不好,不該讓你獨自去做法事……”
“師太勿要這樣自責!”嫣智含淚笑道:“多少年了,都沒發生意外,終究是命中的劫……”
說完,搖搖晃晃,從閣樓的西側門出去,順著橋頭,往那西院一直去了。
塚峒長老隨後進來,並沒過問緣由,隻是道了一句:“崇靜妹妹,雖說我不打算再涉入塵務中,但那嫣智娃兒的事,有什麽吩咐的,你隻管說!”
崇靜師太半垂眼瞼,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很久才道:“沒什麽可做的,忘了這事就好。”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大致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好說什麽,這事不是能勸解的。隻要嫣智姑娘能看得開,也就是了。
東院的僧房裏,宇泰一直情緒激動,在吵嚷著:“我要去見嫣智師妹,我要見她……”塚峒長老從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昔年自己的影子。盡管場景不同,經曆的事不同,心情也不完全相同。
原本,這世間的幸福,曆曆數來,不就那麽幾種。然而疼痛,千姿百態,萬般滋味,每道眼淚都有不同的痛楚。
薛淺蕪和東方碧仁決定,明天就離開了。寺內的事,屬於私事,不該插手去管。況那嫣智姑娘心胸寬宏,相信很快就會走出陰影的。
是夜,月朗星稀。橋中央閣房裏,薛淺蕪打著地鋪,東方碧仁在門外邊靜靜打坐。孤男寡女不得共處一室,他們一個在內,一個在外,還不行嗎?
主意自然是薛淺蕪想出的,她最善鑽的就是空子。經過無數次的修正,聚集很多專業人士心血和智慧的法律,尚且存著盲區,需要用道德和固有價值標準,作為輔助,才不至於偏頗太遠。這善緣寺的區區幾十條規定,還能沒有漏洞?
崇靜師太在為徒兒的事分心,自也不會多管這一對小客人。
睡到半夜,薛淺蕪忽然醒了。夜色明淨如水,西院隱隱有爭吵聲傳來。薛淺蕪忙披上了衣服,拉著已醒多時的東方碧仁,往聲源處湊近了去,想要看個究竟。
“我就是要大聲點兒,讓長老和師太,以及全寺的師姐師妹師兄師弟,都聽得到!”是那鬱妙的聲音。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不想與你多說什麽。請你自重,好自為之。”嫣智姑娘平靜接話,不起絲毫波瀾。
“我隻問你,你是如何對師傅說的?你的守宮砂沒了,你又如何解釋的?”鬱妙尖利的質問,驚醒了每一位寺中人。
崇靜師太走了過來,威嚴問道:“夜半三更,在鬧什麽?”
鬱妙拜了一拜,挺直腰板說道:“作為西院最年長的師姐,我有責任為善緣寺清理門戶!嫣智師妹的守宮砂沒了,不意味著已非完璧了嗎?既然她許身給了臭男人,還留在寺幹甚?如此公然破戒,難道想為眾師妹們立下榜樣,引得她們競相效仿嗎?”
“這……”崇靜師太斥道:“鬱妙大膽,休得胡言!”
“師傅,你偏袒她,這我知道!寺中的姐妹們也都知道!”鬱妙對答:“但是寺規明擺那兒,每個成員都已爛熟於心!守宮砂消失者,不得承祖上的衣缽!”
嫣智淒然笑道:“我不會辱師太之名的,也不會與師姐搶位置……”
“算你還有廉恥之心,竟招認了!”鬱妙咄咄逼道:“你再看寺規的第二條!凡與外界男子齷齪來往,逐出師門!你都以身相許了,還敢說自己不齷齪嗎?”
嫣智姑娘麵露悲憫,緩聲說道:“佛之初也,在於普渡眾生。所謂普渡,要看穿肉體靈魂,肉體也好,靈魂也罷,緣起性滅,皆是虛空。吾用軀體渡了一個男子,然而赤心未丟。”
“好不害臊!”鬱妙哈哈笑道:“佛門淨地,若用身體普渡眾生,與那青樓妓院有何異也?”
嫣智姑娘的淚水湧出,卻不是在自悲:“事分因果,主動被動,一步之差,迥然異也。煙花女子既為生計,又為醉生夢死一晌貪歡。吾為醒者,沒有貪圖任何繁華,無圖無念無所求,是故淡泊守心,未出格也。”
“你別故作高深,來糊弄人!”鬱妙諷刺她道:“守宮砂都沒了,血都被眾人瞧見了,還講什麽清高?”
“失節事小,守心事大……”嫣智眼神洞徹,自言自道:“對吾而言,不過如同黃蜂叮蟄了身,枯枝掛傷了皮,荊棘紮破了手。吾尚不覺得痛,轉瞬就會徹底忘卻,爾等又來咋呼什麽,來擾這片寧靜之湖?”
“善緣寺的臉,都被你丟光了!”鬱妙急了,叫了聲師傅道:“如此醜聞,若傳出去,香火不就斷了?徒兒強烈要求,以規辦事,把這無恥敗壞師門的北辰嫣智,驅逐以正寺風!”
“善哉善哉!”塚峒長老看著崇靜師太為難,在橋頭上說道:“這事兒等天明再說吧。”
“多留一刻,濁氣便熏染了寺院!”鬱妙對著塚峒長老,遙遙拜道:“此女辱寺,人神共憤!”
“若是不立即把她趕出,就把師太創的寺規焚燒了吧!”鬱妙拿來一支燭火,就要往那壁木燃去:“以後寺裏的男女,自由婚嫁,亂始棄終!”
“放肆!”崇靜師太身形劇顫,扼住了鬱妙的手腕。良久對著那嫣智姑娘,忍痛長歎息道:“智兒,去吧,寺規不能廢除,為師保不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