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靜師太一說要趕嫣智出門,塚峒長老、東方碧仁、薛淺蕪、以及宇泰等人皆自傻了。想要阻止什麽,可是又能如何?
嫣智看了一眼喜形於色的鬱妙,默默的淡淡的,平靜而悲憫。
“師傅下令逐你離開善緣寺了,你還杵著幹嘛?”鬱妙有些暗慌,強自厲顏問道。
嫣智沒有做聲,眼中含淚,對著崇靜師太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響頭。扶著地麵站起,又到塚峒長老跟前,哽咽叫了一聲:“老不死的長老……”
崇靜師太閉上眼睛,忍住痛惜,生怕一個心軟,就會覆水難收。塚峒長老拍拍嫣智的頭,眼有些酸:“可憐的娃兒……”
嫣智的淚奪眶而出,動情說道:“智兒自幼是個孤兒,打出生後就沒見過父母,承蒙師太收養,長老疼愛。本來想著承歡膝下,孝順二老度過天倫晚年,可惜命中逢劫,難以遂願。今日去後,師太長老千萬保重,爾唱我隨,和好如初!前路無期,勿以徒兒為念!”
俯身三拜,錚錚站起。單薄孤獨的背影,慢慢移上了因果橋,一步一步遠去。
“嫣智師妹!”宇泰大慟,切聲呼喚。
嫣智的腳步未停,連頭都不曾回。崇靜師太喉嚨發堵,想喊卻不能喊,想留卻不能留。
薛淺蕪著急道:“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難道不能因事而異,做一些更改嗎?”
崇靜師太目光浸滿傷悲,沉重搖了搖頭。她這大半輩子,都在守著自己創下的條例,守著她對塚峒長老的怨懟和耿介,絕對沒有撤除的道理。寺在戒在,她在律在,說是為了約束弟子,實則是為約束自己。
受過的傷,立下的誓,曆曆在目,清晰如昨。她再也不要做回昔年的朱肅兒,若念舊情,碎屍萬段不得好死。
經營善緣寺,是崇靜師太的事業。愛情素來不同於事業。
事業如同粘土球,摔爛了,跌破了,補救未遲,還可以撿起來,重新在泥土裏翻滾,不僅可以複原如初,甚至可以滾得更大。愛情婚姻卻不一樣,好比是水晶球,摻不得雜,容不下第三種材質,一旦保護不周,碎了裂了,就再也沒有完好的一日。
所謂破鏡難以重圓,豈是說假?
就算經過種種考驗,所有碎片又被粘在一起,終究是有縫隙的了。不信你看,每每回首,疤痕宛然,靈藥無治。
崇靜師太已把昔日的怨,種成了巫蠱。反複自我提醒,不要重蹈覆轍,掉到同一條河裏,是她每日必做的功課。一晃就是大半輩子,怨恨成了喂養巫蠱的唯一食物。
縱然對於世事,她已足夠慈悲,足夠看開。卻走不出一顆心,為一個人,在原地囚成牢。
“大家都退下吧……”崇靜師太無力的搖搖手。
小尼姑們不敢吱聲,俱都回房了。閣樓東邊的橋頭上,翹首顧看的僧人們,也散去了。
宇泰跪在因果橋上,久久不起。塚峒長老拉他,他的目光直直:“我要等她回來,我要問個清楚,我還要等師太收回成命,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趕走她……”
崇靜師太打著顫兒,走到宇泰身邊,輕聲吩咐他道:“拿些齋錢,給智兒送去吧,她一個女孩子,又是大晚上的,能走到哪裏去?讓她在善緣寺的附近,找個山頭安頓下來,就說為師會像從前一樣疼她,惦念著她,隻是不能再留她了……”
宇泰得此旨意,唯恐晚了就趕不上了,應了一聲,起身追去。
薛淺蕪對東方碧仁道:“這事有些蹊蹺,咱也去看看吧……”
碧雲山腳,宇泰攔住了嫣智的去路。薛淺蕪看不清宇泰的眼睛,但她猜想,一定是通紅而含淚的。
嫣智姑娘冷淡地道:“你來做甚?”
宇泰拿出一袋銀子,嗓音沙啞說道:“師太叫我給你送些盤纏,她老人家的意思是,不讓你走遠了,就近住在寺旁,也好有個照應。”
嫣智姑娘淡然笑道:“事情已經鬧得不可開交,沸沸揚揚,我在附近難免會與師兄妹們相撞,彼此倒添尷尬。你回去轉告師太與長老,他們的心意,我會銘刻在心,沒齒難忘……另外這些齋錢,我是不會收的,我既已脫離善緣寺,就沒資格再使香客們供奉的銀兩。”
宇泰的手僵在那兒,不知所措。勸也不是,撤也為難,更何況他的心裏,也纏綿著千頭萬緒。
嫣智姑娘笑著,把銀兩塞回了他手裏,語氣堅定地道:“除了收錢和在附近安家,這兩件事我做不到之外,以後不管師太長老有何命令,隻要我能得到消息,隻要尚有一口氣在,我就爬著也會回來,謹遵他們囑托!”
宇泰慌道:“你要去哪兒?我要和你一起走!”
“師兄在說什麽傻話?鬱妙姐姐是個很癡情的人,你要待她好些!還要照顧周全師太長老……”嫣智姑娘望向蒼茫深處,輕輕說道:“你別問我去哪兒,隻是隨便走罷。讀萬卷佛書,與行萬裏路,本質都是一樣的。”
薛淺蕪忖思道,這個宇泰,真是不知輕重,淨說不可行的廢話!嫣智姑娘的脾氣,可能帶你走麽?寺裏那個拖油瓶子沒打理好,還來煩惹受傷害的嫣智!
可見世間男子猶豫寡意,這根藕絲未斷,又扯出了那根,全是一個模樣。
決定讓這白癡似的情種,退回寺裏,好自醒悟一番。不然若把嫣智姑娘遠遠氣走,再一見麵又是物是人非。
“好有哲理的說,本質果然一樣!”薛淺蕪冷不防插進來,順著嫣智姑娘的話尾,拍著掌讚歎道:“行萬裏路,若不讀書,不過是個郵差;讀萬卷書,若不行路,不過是個容器……萬般種種,隻有相輔相成,滲透為一,才不像個呆子!”
宇泰一怔,這從哪裏冒出個人?打眼看去,原來是那兩位客居寺裏的小情侶!
“我來辭別師妹,你們來幹什麽?”宇泰不解地道。
“你的那位鬱妙師妹,正火急著,四處找你呢……”薛淺蕪歪笑著道。
“她找我?可是師父有事相請?”宇泰不識薛淺蕪的陰謀,半疑半信問道。
“這怎麽知道呢……”薛淺蕪打啞謎道:“你那鬱妙師妹看到嫣智姑娘走了,一個樂嗬,掉進河裏去了!你來想想,河水那麽深,她嗆了不少水,要是窒息死了,不就再也見不到了?”
“這是真的?”宇泰甩甩手,轉著圈子道:“怎麽會這樣不小心呢?”
然後看著嫣智姑娘,一臉無奈說道:“智兒師妹,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看看就來……”
等那宇泰走了,嫣智帶著一抹淺笑:“你在騙他,好讓我清靜地走。”
“我是在給他時間,問明白自己的心!處理好自己的事!”薛淺蕪哼哼道:“他竟那麽好騙,我的前言不搭後語,自相矛盾,他硬是沒聽出!”
“既是如此,那我謝過姐姐……”嫣智姑娘行了個禮:“我得趕緊走了,不然他待會追來了。”
薛淺蕪拉著東方碧仁,悄悄跟在嫣智身後。
走了很遠,嫣智姑娘訝異回轉過身,看著兩人:“你們這是……”
“不知姑娘可有去處?老家何方?”薛淺蕪道:“我知道姑娘是有苦楚的,既然已經脫離空門,怎麽不去報仇呢?”
“報得了仇,又有什麽意思?”嫣智姑娘自述身世:“我姓北辰,無父無母。”
薛淺蕪睜著眼問:“無父無母,怎有姓氏?”
“我一出生,就被父母用荷葉包著,放到一個小木舟裏,順水漂流走了。崇靜師太撿到我的時候,我來世上不過兩三天的樣子,竟是奇跡般的沒有餓死!崇靜師太從我夾襖裏層,發現一封書信,上麵寫著二十四字‘多謝收養,恩德無量,賜姓北辰,名為嫣智,草寇夫婦,遙遙囑拜’……師太念在我那生身父母或有隱情,便依照著給我取了名。”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嫣智是你的法號呢!”薛淺蕪恍然道。
北辰嫣智淡笑:“隻有師太長老那樣的級別,才有法號。”
“姑娘獨自遠行,無親無依,為何不收齋奉銀兩?”薛淺蕪問她道。
“我對宇泰師兄說的話,小姐姐想是聽到了……”北辰嫣智看著薛淺蕪道:“無功不受祿,我非寺內成員,怎會用那些錢?”
“我就佩服你這樣的骨氣!”薛淺蕪高興道:“知道我為什麽跟來嗎?那是因為我沒有看走眼!”
“姐姐要跟著我流浪嗎?可能會受各種風霜……”北辰嫣智笑看東方碧仁:“他會舍不得的。”
東方碧仁微微一笑,瞅著薛淺蕪不語。薛淺蕪正色道:“你真的想流浪?一個女子居無定所,在大街小巷裏拋頭露麵,不僅受人白眼,還可能遇到各種危險……”
北辰嫣智低下頭道:“我不肯向人示弱,讓那些陷害我的人看笑話。我把小姐姐當成自己人了,說心裏話,其實我哪裏想流浪,隻是沒有去處,又想遠離碧雲山。”
薛淺蕪動容道:“對!一根傲骨活在世上,不向居心叵測的人乞憐,不妥協亦不示弱!”
頓了一頓,拍著北辰嫣智,豪情萬丈地道:“如果你不嫌棄,我倒有個去處,所缺正是你這樣的人才!”
東方碧仁聞言,緊緊看牢了她。這個小丐花兒,莫非要打人家姑娘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