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淺蕪轉眼望向院內,那兒停放著師太長老的遺體。想起他們一生愛得艱辛勞累,死後化為一把煙灰,各自躺在冰冷的骨灰盒裏,供奉於靈堂間。雖說相隔不過三兩尺,卻仍舊是跨越不了的距離,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生前死後,狀態沒有什麽改變,相愛相峙,彼此折騰。
這些在薛淺蕪的腦海裏翻湧難平,她堅定了水葬二老的念頭。不為別的,隻為結束這場急煞人的寂寞對望。
肩上的擔子又重了,需要奮力挑起,對著眾人,薛淺蕪問道:“烈火焚身,比之屍身長存,千年不腐不朽,哪個歸宿更好?”
一時無人能解。屍身長存,是個遙不可及的夢,輕易說說就能達到嗎?
薛淺蕪進一步道:“這具人偶放在井內久矣,卻能存得鮮亮完好,我忖著井水中含有某種特殊物質,能夠防腐護軀,使得人體長存不滅。”
東方碧仁聞言一動,已明白了薛淺蕪的意思。回想曾經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其上有言,世間存奇跡,異地有神秘,隻不過經曆了滄海桑田的變遷,很多寶地尋不到了,或者大變樣了。這種奇異的水,亦是有記載的,不想竟是善緣寺的井水。
薛淺蕪的話,並不能夠得到僧尼們的認同,他們抗議道:“那隻是你的猜測而已!萬一井水陰邪,困住了長老師太的魂魄,使他們永生永世不得自由,就是子弟們的罪過了!”
各執一詞。出發點都是好的,一致在為相同的人考慮,中途卻出現了分歧。
東方碧仁笑看著薛淺蕪,用無聲表明了立場。無論如何,他都會站在她這邊。
踱了幾步,東方碧仁開口說道:“水葬雖然聽著荒唐,但是在沒尋到嫣智姑娘之前,還沒有誰能擔得起送師太的重任。而用水葬,裨益頗多。一來,這口井裏的水,極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清綿水’,寒而不蝕,能夠隔絕外界的空氣,形成一層保護膜,師太長老作為善緣寺的開創人,功勳不朽,理應千秋長存,寺在魂在!安置他們的軀體在此井內,可謂是睡在了水晶棺,與井壁共存,與岩石同壽,遠比禁錮在一方骨灰盒裏,好得多了!二來,不管民間還是寺裏,普遍傳言井底有妖,師太長老乃是佛法寬量之人,人情味重,正義凜然,如果葬於井中,無疑是守護神,此後若有心懷毒念的人,再往井裏丟巫蠱,就是自尋笑話,井妖一說完全可以化為無稽之談!師太長老把善緣寺建在此,初衷就是為了避免巫蠱傷人,所以他們如若有靈,看到這種好結果,一定是很高興的吧!三來,師太長老……”
薛淺蕪不等東方碧仁說完,就接過話頭道:“寺內的人都知道,師太長老一生相愛至深,就是因為礙於麵子,放不下自尊,害怕再被傷害,才這樣對望了一輩子!他們的情有多厚,大家有目共睹!他們直到死前,都沒揭開那層窗紙,實在遺憾,令人惋惜!什麽井底神祗,什麽驅邪存正,什麽拯救蒼生,都比不過相愛的人鴛鴦共枕!他們死後,卻還要重蹈生前的覆轍,分別困在兩方骨灰盒裏,不能相挨相近,肌膚相親!其實他們需要的,隻是一種外界的力量,我們助推一把,他們就能在一起了!如果能把他們葬於井中,同眠一穴,共枕石床,實則是圓了他們心底的夙願!強扭的瓜不甜,放在師太長老身上並不合適,他倆這樣的倔人,必須用外力強製才行!水葬的好處,不勝枚舉,這點卻是最重要的!強製他們相近,一旦相近之後,他們就再不忍放開,再不會抗拒了!我們要順水推舟,逆水行船,狠狠地強迫著,讓他們並肩而眠,在井底水的滋養下,化成兩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纏繞的常青藤!”
此話一出,又是震驚眾人。普天下間,還有這種邏輯?
強迫別人睡在一起也就罷了,還是強迫過世的人!事情還能這樣幹?!太崩潰了,太披靡了,太絕世無敵了。就算冥婚,也不帶是這樣的!
薛淺蕪看他們都愣著,沒一人響應,拍拍手道:“沒人吱聲,就是沒人反對,這事就定下了!第三天時,善緣寺的弟子宇泰,另外加上好身手的這位爺,再算上我一個,潛入水底,為師太長老尋一處好靈床,讓他們在那兒安靜休眠,相擁而睡!”
徹底暈了。誰也說不出反對來。
或許是因為被雷傻了,或許是在心底深處,覺得這位霸道匪女是親切的,她的做法固然偏頗激烈,卻很有愛,無形間已秒殺了每個人。雖是毫無預兆,卻已根深蒂固。先前的反對,全溺斃在薛淺蕪的一片赤心腸裏。
第三日的葬禮,整個善緣寺全是白色僧衣尼袍,連薛淺蕪、東方碧仁、徐戰淳這些外人,亦不例外。經曆這些,他們早是一起的了。為師太長老送終,義不容辭,理所當然。
東方碧仁拿著斧鑿一類器具,在井底打磨出了一方平整的石床,薛淺蕪抱著崇靜師太,宇泰抱著塚峒長老,把他們並列放在石床上,胼首抵足。
薛淺蕪還覺得不盡意,拉過崇靜師太的胳膊,纏在塚峒長老腰間。然後示意宇泰,如法炮製。宇泰有些被動,竟也聽從了她。
相依相偎,相抱相眠,一對水底鴛鴦,從此雙宿雙飛。
善緣寺的井底,一對冤家男女相抱酣眠,也不枉了“善緣”二字。一場緣分,終於不再錯過。
隻是善緣寺的僧尼,日後何去何從,那些條例還能存在與否,就是一場未可知了。
能守的人就守,不能守的,彼此相愛的人,就勾搭著結婚去吧。凡事勉強太多,隻會造成悲劇。順其自然,也許會暢快些。
悲劇是相對的,不可預料的,感情卻是永恒的,俗世男女既生為人,沒有必要強壓欲念。清心寡欲的佛門,隻是反省靈魂的地方,偶爾蕩滌疲憊,讓勞累的心靜謐下來。
但是終歸,要踏入到紅塵裏,那片富饒之地,煙柳之鄉。
生活的真諦,原本在塵土裏。隻有在塵土裏無路可走的人,才會選擇所謂勘破,守著青燈古佛。這又何嚐不是一種逃避與無奈。
善緣寺的招牌在,香客便在。沉葬井底的戀人,亦是永恒的楷模,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仍會吸引著眾人,前來求卦問緣。
無力擔當的,是這一輩的繼承人。嫣智姑娘若在,一切就無憂了。
沒有永遠繁盛的煙火,沒有永遠不凋零的群體。薛淺蕪心裏想,善緣寺終究是要枯萎一段時日的,至於重振旗鼓,再番崛起,那要等著嫣智姑娘的話音,也看情形的發展。
崇靜師太、塚峒長老的死訊,薛淺蕪並沒托人傳告嫣智姑娘,暫時讓她歇一歇,靜一靜吧。傳告於她,她也來不及趕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