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姑聞得京城二字,臉色愴然生變。頓了一頓,她悲苦地搖搖頭:“我沒想過離開這清河鎮……相識一場,你讓我去哪兒不好,偏偏是京城!”
薛淺蕪迷惑了,這繡姑也是個京城恐懼症患者?因為東方碧仁,薛淺蕪拋卻了潛在的恐懼,選擇了無怖無畏,迎難而上。她要在京城活得瀟灑,必須穩住根基,未雨綢繆,來應對一切可能的風霜刀劍。
她打心底欣賞繡姑,不僅是因她的一手絕活,還因脾氣相投,如同茫茫大海之中尋找到了一隻並行的舟,也就沒那麽倉惶孤單了。這份情誼,這份相濡以沫的踏實,是東方爺的愛情難以代替的。
愛情與友情,原是並行不悖的存在。愛情生在甜蜜,友情長於憂患。在人無助的時候,也許友情更能支撐著人前行,不死不屈,不卑不亢。
要想打動繡姑,使她克服心理障礙,同往京城,就必須有一種信念的驅使。薛淺蕪的思緒千回百轉,問繡姑道:“如果我沒來過你的生活,也就罷了,可既然來過了,你仍然像原來那般度過一生,絲毫無遺憾嗎?”
“什麽意思?”繡姑不解。
“置身世外,專心本職,半腳在煙霞中,半腳在紅塵裏,跨進跨出於你來說,不過是一扇門的阻隔……”薛淺蕪緩緩道:“可是人活著就應該有盼頭,除非有足夠的理由,讓你為了某種平淡安然,甘願放棄了追逐,那才是最強大最幸福的寧靜!不然你隻是在逃避,在委屈自己,以至於在天長日久的自我麻痹中,被迫忘了最初的心。”
繡姑坐了起來,很久無語。
黑色的暗夜裏,薛淺蕪拿眼看去,隻見兩行盈澈閃爍的淚,沿繡姑的臉龐淌下。
薛淺蕪有些無措,她又把人給說哭了,並且還是一個常年沒有眼淚的女子。這種女子,一旦流淚,該多讓人心疼。
薛淺蕪拿起繡姑的手,扇自己的嘴巴道:“都是我這不長記性的,總是亂說一氣,淨惹得人鬱悶!”
繡姑反而按住薛淺蕪的手,帶笑罵著:“也是你這貧嘴,讓我流淌出了多年的傷……有些東西,憋在體內,如同結石,是慢性而頑固的。而今消融了流出了,反倒輕鬆很多……你這一副鐵嘴銅牙,葷素不忌,卻能帶著勘破的禪意,說你俗吧,又全部是真諦,真真是讓我無話了……”
薛淺蕪的心,忽而落定。繡姑既這樣說,就代表沒事了。
繡姑又道:“你讓我扮演跟班丫鬟,給我取名小蛾子的時候,我真是太意外了……”
薛淺蕪奇怪道:“很正常啊,小蛾子有什麽特別的嗎?”
“這尋常的三個字,對我來說,深有含義,很值得懷念了……”繡姑低低述道:“我原是京城官宦人家的閨秀,八歲那年,家父遭遇嫉妒陷害,導致全族滅口,所有的仆人無一幸免。那時的我頑皮,跑到一片樹林裏捉麻雀,失足掉進了深坑裏,才避過這一劫。我被一位素不相識的獵人伯伯救了,途中聽說了這件事,就沒再回府去,一路流落逃亡,最後才在這兒安頓下來……那位獵人伯伯的夫人,據說是鞋匠祖師的表親戚,也算是後傳人,教了我這手藝。可惜沒過幾年,他們夫婦也過世了……便有了孤獨的我,靜靜活著聊以糊口……”
薛淺蕪恍然,怪不得總覺繡姑有些雅,沉穩中有大氣,今日方知竟是侯門之女。
“那小蛾子,是你幼時的小名嗎?”薛淺蕪問。
繡姑搖搖頭道:“不是……我的生父姓陳,素來把我這獨生女當做掌上明珠,給我取閨名為落圓,即為圓滿落幕之意。多少年了,有時我幾乎都忘了這個名字,但我卻記得小蛾子……小蛾子是獵人伯伯幫我起的,他想盡千方百計為我隱藏身世,改頭換麵包括姓名,小蛾子便是他對我的昵稱……他們去後,這三個字對我而言,就死亡了,沒想到會被你隨口命中……那一瞬間,那種久違的親切感,幾乎要把我吞沒擊垮,我就打心底裏,徹底依隨你了……”
薛淺蕪聽她說起過去,感傷中帶著幾分慶幸,既慨歎著天無絕人之路的奇跡,又暗讚著自己的高命中率。連個名字都能胡謅中了,天下誰人能及?
得瑟了一會兒,薛淺蕪的憂愁席卷上來:“那你永遠不去京城,不再重回你的出生之地了嗎?”
繡姑的兩隻手,無意識地揪著被子:“以前沒有想過,因為想起都會恐懼。再加路途遙遠,艱難險阻多有不便。對於京城而言,我是個尷尬身份,京城不把麻煩找到我的頭上就行,我還能主動找京城嗎?”
薛淺蕪點頭,胸腔浮起深深濃濃的歎息,難道自己不是個尷尬身份嗎?心中雖有不舍之痛,薛淺蕪仍是道:“好吧,雖然那麽盼望你我同行,但我無權勉強你……你獨自生活,一定要珍重……”
繡姑握住薛淺蕪的手,無話亦無眠。過了今晚,明朝就是離散。
站在窗外的東方碧仁,聽得屋內兩位女子的對話,隱隱有些悵然。
丐兒終是放棄了堅持,這也是東方碧仁所願的結果吧。因為他有預感,繡姑回到京城,未必會如現在這般安穩,各種意外紛遝而來的時候,再攪上丐兒這個惹事精,勢必又是一場場的軒然大波。
而他東方碧仁,隻願求得與薛淺蕪寧和度日,閑庭散步,在溫馨中淡看歲月泛白。常年倦於官場,和各種繁務事打交道,也隻有在她身邊時,他能感覺到徹底的放鬆,坦誠而赤懷。如若能夠平靜廝守,如若能夠避免禍源,他怎能不樂得接受?
他先前不曾反對她,以後也不會反對她,隻是為了讓她率性自由,不因他而束縛。丐兒的脾氣他懂,從未放棄過自己想要的堅持,今天能為繡姑退讓,實屬不易。
第二日離別的時候,薛淺蕪執意要先送繡姑回鞋鋪。幾天的光景,鞋鋪似乎有些變了。因為空無一人,所以不像最初來時,那樣狹窄憋氣。已經知道地下室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另有洞天的神秘,總會讓人心生開闊之感。
繡姑到床上坐定,摸著那些各類型的鞋樣兒,眼眸中有眷戀,包含著萬千情緒。
薛淺蕪把手放進東方爺的手中,低低道一句別:“我們走了……”不說再見。
有時,再見是個很可笑,很虛偽,很渺茫的詞。
走了大約三十步遠,忽然聽到木門落鎖的聲音,回頭看時,繡姑趕了上來。她扯過薛淺蕪的另一隻手,堅定地道:“我想好了,和你們一起去京城……”
薛淺蕪睜圓了眼問:“為何變了心思?”
“這間鞋鋪,自從那天出現陌生人的影子之後,我就找不到安全感和歸屬感了……”繡姑輕道:“而京城終究是生身地,總要回去憑吊一番,用後人活著的希望,來祭慰祖先們的靈魂……”
薛淺蕪露出笑顏,猛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哈哈笑道:“巴不得你這樣想呢!能夠與你同行,我實在太開心了!”
東方碧仁微微一笑,默認了繡姑陳落圓的請求。丐兒快樂就好,萬一將來鬧弄出了事情,大不了他多麻煩些,盡力摟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