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姑和薛淺蕪一身男裝,袖中籠著折扇,往那“萬花叢深”走去,各懷別樣心情。繡姑是忐忑而別扭的,薛淺蕪則充滿了振奮與新奇。一雙眼睛掃到之處,震撼早超越了最初所能的想象。
京城的怡園奢華至極,典雅無雙,絕美大氣,粉情驚豔。順著曲折蜿蜒的橋廊,數不清的夜明珠漢白玉,鑲嵌在石欄畫壁之間,明亮而不炫目的光芒,織成一片迷醉虛幻的溫柔海。左右兩邊,寬闊的橋底下,是沉沉幽暗的水,無聲的湧動,奏著緩而豔的脂粉曲。
薛淺蕪邁步暢徊在其間,恍然想起的是秦淮河,隻隨意打上一瓢水,放在唇邊輕飲一口,齒間彌漫的盡是淡淡的粉味兒。
臨著一片浩渺之水,出落而成的怡園,美輪美奐,恰似水盡頭的沙渚洲。這種粉情,是古意而時尚,嫵媚而誘惑的,風流到了骨子裏。
似有若無的香風,和著水的氣息,撲蕩在人的臉上,讓人熏熏然欲睡,長陷不醒。薛淺蕪懶懶舒展著雙臂,欽歎不已,這種紅粉鄉胭脂地兒,不枉吸引了那麽多的男人。美人懷抱,英雄之塚,此生惟願一場風流,醉臥花叢酣眠去。
文人以博風雅,武士以換銷魂,權貴以顯尊赫,富商以炫財粗。美人的逢迎與笑語,捧出的皆是男人的虛榮心吧,這種成就之感,幾乎深深流淌在男人的血液中。曆朝曆代,千古不衰,悠悠歲月枯老紅顏,徒剩幾曲癡男怨女的哀傷嗟唱。
對於妓女,薛淺蕪並無歧視。她們與尋常人一樣,沙礫與珍珠並存。
她們中的大多數,或許是淺薄粗俗的,沒有情商,沒有智商,靠的隻是一具香豔軀殼。這種也算好吧,沒有思想的人,就會少了許多傷春悲秋,添了很多單純的滿足與快樂。
而有少數青樓女子,美貌、聰慧、才情與心性俱在,出身混亂之地,不失心中操守,在騰挪閃躲、輾轉跌宕中,疼痛與寂寞著。
這種女子,令人唏噓而心疼。她們在物質上謀生,在精神上謀愛。謀生與謀愛,縱使對於“正當”的女子,二者尚且很難兼得,何況墮入風塵?注定要承擔著卑微與期待的悲歎。
生活中的各色苦難,亦把她們磨礪成了一顆顆光芒四射的珍珠。活色生香,永遠活在後人的意象中,如同一片粉紅色的流雲,輕盈地舒卷著。飄過,消散,你想忘記,卻忘不掉。
思緒翻湧摻半,再往前走,腳下的橋路已到盡頭,明珠璧玉的光芒,更加絢爛,亮如白晝。抬頭看時,乃是怡園的正門。水岸相接的地方,綠柳如煙,婆娑低垂,依依道盡萬種風情,樹影半掩半映之中,陸陸續續進出著些顯貴客人。
不同的是,除了幾個悠閑晃蕩、維護秩序的粗壯漢子,站立在門前迎接的,隻有數枚俏麗模樣的丫鬟。
在薛淺蕪的印象中,妓院招牌式的迎客場景,應該是位妖嬈身材、八麵玲瓏、世故圓滑、脂粉堆砌的老鵓,甩著帕子笑眯眯的,不管來者是年輕小夥,還是年長大叔,她都會一臉諂媚態地笑著,以相同的調兒嗲叫道:“這位哥兒,您可是好久沒來了,奴家想死您了!”
京城怡園難道沒老鵓嗎?薛淺蕪心裏好是納罕。
正自奇怪,領頭的那丫鬟笑著迎接:“歡迎兩位公子,請裏麵去……”笑容禮貌自然,又隱隱帶著幾分不俗氣度。
薛淺蕪更加驚歎,好是有素質的丫鬟!首次見到如此雅的青樓,薛淺蕪探頭探腦,抓著繡姑出汗的手,就往裏麵走去。
走了幾步,繡姑低聲問道:“這個怡園如果沒有擴建,就按當年的規模,也有三百六十方小院落,凡共三層,房間上千,尋一個人談何容易?你剛才怎麽不在門前,含蓄套幾句話,向她們打探一番呢?”
這還沒玩個遍兒,沒領略到最繁華最風光的妓院核心風情呢,怎舍得作罷離去?薛淺蕪隨口道:“咱們裝的是有錢公子哥兒,尋歡作樂去的,若向人家詢問這些,未免會惹猜疑!不如我們潛入裏麵,自己摸索著找!”
繡姑不再多言。薛淺蕪跨入第一重門,站在幾十層台階的最高平麵上,放目俯視,方覺得其幽深秀麗。
大半個院落間,月華與明珠的光芒籠罩下,竟是一池早開的荷。翠嫩碩大的葉子,菘菘然鋪滿了清水碧波,原本粉紅夾雜幾朵瑩白的荷花,因為沐浴在華光中,好像在牛乳裏洗過一般,帶著聖潔的落暉。
淡淡的荷香,衝散了羅綺紅袖胭脂粉味兒,清新入懷,又是別樣一番韻致。薛淺蕪瞧得羨慕,滿腔煩惱心緒,皆拋在了九霄雲外,也隻有在這樣的溫水塘裏,荷花才能早綻如許吧。
“我們往哪兒走?”繡姑的聲音,忽在身側響起。
薛淺蕪這才收回目光,往門檻的台階下一看,倒吸一口涼氣。九條小徑,以荷塘為中心依托,分別通往不同的方向,盡頭各對應著一座房間。
薛淺蕪掂量尋思半刻,對繡姑道:“咱們一條一條的來,把各個房間都看了,如何?”
繡姑答道:“恐不大好。這是一個選擇的關,你走上了哪一條路,後麵就對應著各自的結果,沒有重新回返的道理……”
薛淺蕪瞪大眼:“這是什麽規矩?如果我真是個男子,前來泡妞,一步踏錯,萬一選了不如意的女子,還不敗壞死了興致?”
繡姑低聲解釋道:“我也隻是聽說……你放心吧,怡園最醜的姑娘,據傳也是極美麗的,能和天宮裏的仙娥相媲,男人們一見到,都會忘了外界的姹紫嫣紅……京城萬花叢深之神秘與誘惑,便在於其未知性,常使那些帶有獵奇獵豔之心的人,樂此不彼來賭美人局……”
薛淺蕪的心跳劇烈,整理一下衣袍,正襟說道:“我隻要任選一條路,隨意走到一個房間,便有溫香軟玉來陪?”
繡姑捂嘴笑道:“哪裏啊,還早著呢!咱們剛才過的是一重門,現在麵臨的是二重門,美人們都在三重門裏等著呢!”
薛淺蕪愈好奇了,這是在設迷宮啊?怎麽感覺機關重重玄玄的呢?
回想起繡姑那會兒的話,薛淺蕪問道:“你剛才說,光這底層,就有三百六十方小院落……這怡園的麵積有多大,能蓋那麽多房?”
繡姑解釋道:“印象特別深刻,當年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曾經登上城門遠眺,略知怡園的全貌。怡園整體呈倒錐形,走過水上橋廊,來到正門的頂尖處,越往深處,就越寬廣……”
薛淺蕪猛然領悟道:“你說怡園層層遞進,房外有房?”
繡姑點頭答道:“這二重門,雖然有九間房,其實功能是一樣的,是收銀門加抽簽門!每一道門,對應一座小宅,宅裏包含四十單院……抽到哪個院兒,自會有人帶你去的……”
薛淺蕪的冷汗直流:“三百六十座小院落,原是這麽回事兒!”
繡姑忽低聲道:“有人來催促了!咱們猶豫耽擱的時間太久,快些選擇了上路吧!”
薛淺蕪說:“我喜歡走旁門左道!那就選擇最左邊的偏道兒吧!”
繡姑無語,跟隨著她一並去了。曲折迂回,進得所選擇的二重門,是間寬敞約一百平米的大房間,懸垂壁畫,古瓶插花,非常有收藏室的樸雅美好感覺。一條幾案,放著藍皮登記賬本,案旁的木雕靠椅上,端坐著一位雋秀書生。
書生管賬,倒是新鮮。薛淺蕪正考慮著如何措詞調戲一番,隻聽那人溫和開口道:“人多走中間的光明正途,極少有誰選擇左道,咱們也算是緣分啊……先把九十九兩銀錢付了吧!”
薛淺蕪大震顫,幾乎站不住了,路上聽繡姑言,原先隻要九兩的啊!怎麽區區的十來年,就漲這麽快啊!怪不得流行說,漲價最快的,除了房子,就是二奶!
打死她們,也掏不起啊!薛淺蕪轉了個圈兒,涎皮賴臉說道:“這位俊哥兒,你看著比我帥!剛才你也說了,咱們是有緣分的!今天在外吃酒,銀子揮霍出去多了,一時不夠……你能不能通融些,我實在是想姑娘們啊……”
管賬書生的臉登時一寒,輕蔑地道:“你見過嫖客賒賬的嗎?我看你啊,分明是想混一嘴油,然後偷腥走人的貨色!”
薛淺蕪火冒三丈,虧得對他印象還不錯呢!誰知摘掉虛偽麵紗,露出原始本相,竟是可惡至極!薛淺蕪假笑著,一邊摸口袋兒,一邊說道:“恰巧碰著了,我有一百兩!”
管賬書生道:“這不行了?把錢付了,你進去吧!那一兩給姑娘做小費!”
薛淺蕪的手停在衣裳間,對著繡姑努努嘴道:“那我這位兄弟怎辦?我們一道兒來的!他的銀兩都在我這兒,合計才一百兩!你總不能趕他走吧?”
管賬書生瞟了他們一眼,不耐煩道:“九十九兩,是一人的費用!你們必須有一人退回去!速度的滾!”
薛淺蕪亦冷笑,敢來強硬的啊?姐從來都不是被嚇大的,還真堪稱吃軟不吃硬的主兒!如果不是占著理虧,才勉強給你賠個笑臉兒,估計早與你幹起來了!
既然你不識抬舉,咱們就來一場鬥智鬥勇鬥披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