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傾茹唬了一跳,還從未碰見過如此難以琢磨的詭異客。這對主子仆人,地位懸殊,一個內斂含羞,一個半癲半邪。身份優越本該輕浮的主子,形同不更世的處子;卑微低下的跟班小廝,卻甚囂張狂妄,沒有半點正經樣兒。
是她做花魁的見識太少,還是這種組合本身過於奇特?
現下她聽到薛淺蕪喊著更衣,一時有些懵了。更衣不是問題,關鍵是為誰更衣。
顏傾茹對薛淺蕪有些莫名懼意,用僅存的那點智商盤算了一會兒,想著主子究竟還是主子,這小廝叫囂著更衣,又沒指明給哪個更,她選擇給主子更衣,於人情於天理都沒什麽過錯,就算選擇是錯誤的,以主仆之尊卑為理由作搪塞,也能有些說辭。何況那個小廝,長得雖然堪稱眉清目秀,但帶一股說不出來的感覺,仿佛是個無底崖的磁場,任何人一近身,就逃脫不出了,無端端讓她怯怕。
心思紛亂糾結之際,那花魁顏傾茹終做出了抉擇,微微顫著一雙豐腴的白玉手,纖指楚楚,移近繡姑的對襟領口,準備寬衣解帶。
繡姑嚇得不輕,臉都灰了,急得語無倫次地道:“你……你離遠些……”
顏傾茹大受打擊,雖說她是左道上的,沒有正宗花魁那般的美豔聰慧之名氣,但好歹是以模樣俏麗著稱,出類拔萃於眾姐妹之上的。但凡伺候過的爺們,哪個不為她的美貌所惑,被迷得七葷八素顛三倒四,焉有半點理智去說“不”字?
被這樣無情拒絕,還是首次。心裏如同千針萬麻,亂哄哄得難受,一隻手不禁摸著光潔的臉頰,疑惑和不自信了起來,她已到了魅力衰減,乏人問津的地步嗎?如若不然,為何被這般的嫌棄?
抑或是委屈,抑或是自憐自悲自傷,那花魁的眼圈兒發紅了,泫然欲泣地頓在了那裏。
繡姑更無措了,對薛淺蕪投去一記求救的眼光。
薛淺蕪慢反應,意識到了剛才自己言語裏的腦殘,忙著為繡姑脫圍道:“誰說讓你為她更衣了?沒聽到是本大爺在呼叫嗎?”
果然是奴才比天大,顏傾茹聞言慌了神兒,強自忍了眼淚,應了一聲“奴家錯了”,便低著頭,婆娑眼眸半抬也不敢抬,雙手轉而伸向薛淺蕪的腰間束帶。
薛淺蕪坐得穩當,神情絲毫未變。繡姑睜著驚呆的眼睛,一顆心忐忑得懸了起來——若被解開,不就露餡了嗎?
紙裏包不住火,衣服難改性別,像這種男扮女裝逛窯子的缺德事兒,以後還是不幹的好。
繡姑不知,薛淺蕪並不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場景。臨危不亂,心理素質絕對一流。船到橋頭自然直,逼到險境運自生,該來的擋不住,著急有什麽用?就算被解掉了衣服,都是女人,也不必過於害臊,頂多不好收場罷了。
薛淺蕪真是極品賴皮的料兒,在花魁顏傾茹觸摸到自己的時候,忽然咯咯笑了兩聲,抓了她的手嘖嘖打量著,調戲笑道:“尤物必有一雙迷人的手,削如水蔥,柔弱無骨,甚至比臉都能討人歡心……美人靠近些來,讓本大爺幫你看看手相……”
顏傾茹的手被她不正經地握著,顯然是受製了,不能再有動作。話說十指連心,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暖流之意,在心底間悠悠地淌。
花魁甜蜜沉浸了半晌,忽然瞥見薛淺蕪的那雙手,細瞧之下,不禁愕然。按說身為小廝,應該有雙粗大結實的手掌才是,不說在常年的勞作中嚴重變形、布滿老繭了,最起碼也得有些歲月的風霜。再退一步,縱使眼前的小廝屌得很,在所謂的陳公子家裏擁有相當的地位,也頂多是皮肉嫩點兒而已。
事實的真相是,這小廝的手稱不上白皙剔透,卻絕對像女人的手,修長清秀,微顯三分骨感的瘦,膚色自然,肌理細致。
顏傾茹呆看許久,張嘴驚叫出了一句:“你是女人!”
薛淺蕪的眼眸驟然一眯,迅速捂住了那花魁塗滿脂紅的嘴,低低威脅她道:“你不傻嘛,居然能看出我是女的!我現在讓你說,你知道了我是女人,當會如何做呢?”
顏傾茹卻顧不得答,再辨幾眼繡姑,驚惶又道:“你們都是女人?”
薛淺蕪大鬱悶,一點都不好玩兒,這花魁真無趣,幹嘛要拆得這麽穿呢?
“你們……想幹什麽?”花魁緊促中暗含敵意地問:“難道是想進怡園靠臉混飯吃,卻苦無門路,才特意來消遣我,打通環節的嗎?可惜你倆這樣貌兒,給我做提鞋的丫鬟都排不上號兒,男人見了又怎麽會動心呢?”
果不其然,有男人爭奪戰的地方,女人見女人,天性排斥不相容。聰明女人明裏一把火,暗裏一把刀,稍笨些的女人明裏暗裏都是刀。風月場所和皇宮尤甚。
薛淺蕪歎口氣,看來麻煩來了。
不聞薛淺蕪的回答,顏傾茹起身向門外跑去,臉色煞白地喊:“女賊混進來了!”
繡姑急得幾乎昏厥,在這等香樂窩裏被抓著,就算不被充入妓庫,也得丟死祖宗的老臉了。那還不如直接尋條白綾,吊死在外邊的樹上呢。
薛淺蕪亦窘迫了,若不即刻采取措施,大批人馬連同武士打手,估計都要湧進來了。
薛淺蕪正想著如何阻止花魁的第二聲,才不至於有太大的驚動,耳畔卻驟停了一切音響。突然到來的寂靜,如同冰封草原的覆滅,所有聲息就那樣徹底底地落幕。
壓抑的迫近感,帶著往昔複雜的感覺,驀地攫住了薛淺蕪的思維。抬目望去,眼睛有些刺痛,濃如暗夜玄秘似水的黑衣,獵獵而豔絕地飄進人的視野。
這個陌生而熟悉、遙遠而貼近的男子,許久未見了。或者說是,恍若許久未見。每一見時,仍是那般千百滋味,說不出是喜是憂,是恨是念。
南宮峙禮一揮衣袖,院門在他身後徐徐關上,那些值班的丫鬟,包括送他前來的書生掌櫃,全被阻隔在了外麵。花魁顏傾茹的喊聲,還沒來得及傳太遠,就像被夾掉了尾音似的,生生回蕩在了院內。
並且,她再也叫不出了。南宮峙禮不知何時,已把臂彎拐上了她的脖頸。顏傾茹艱難吞了兩口氣兒,眼裏的光芒漸漸淡去,熄滅如灰。
待南宮峙禮的手臂移開,那具適才還很生動的嬌軀,如若扭斷了翅膀的華美蝴蝶,軟塌塌頹倒在地上,不曾發出一聲嚶泣。
薛淺蕪不止一次見過他的狠戾與無常,每次卻有不一樣的毛骨悚然。
“她犯什麽錯了?為何要死?”薛淺蕪仍是傻傻地,憤怒發出這麽無力的一問。
南宮峙禮不以為意地笑笑,語氣盡是對世人世事的嘲弄與蔑視:“不為什麽,隻是不想讓她活了。”
他的玩弄態度激怒了她,薛淺蕪氣衝衝橫眉道:“草菅人命,罪惡深重,我怨著你,恨不得你能死千百次!我早不想讓你活了,你怎麽不去死?”
南宮峙禮的唇畔,劃過一抹曖昧弧度,冷然笑道:“我能左右她的生死,輕易置她於死地,你能賜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