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幾天,讓薛淺蕪既鬱悶又心疼的是,東方碧仁每晚都是遲遲歸來。沒等薛淺蕪說上實質話,他就倦容疲憊,一隻手臂習慣性地環摟著她的腰,沉沉睡去至天大亮。那樣依賴,那樣脆弱。
薛淺蕪知道,他這些日子,定然累得不輕。身於繁忙公事之中,再加素蔻公主慶生宴的即將到來,東方爺這個撐場麵的重頭人,既決定著宴會的質量,又決定著很多人的悲喜心情,肩上擔子委實不輕。
別的都無所謂,隻是她的策劃被憋到了肚子裏,暫說不出罷了。
第二天起來後,東方爺洗過臉,仍自對她歉意深情笑笑,就出府了。薛淺蕪有些失魂落魄,秦延現已和她相處得很熟了,對她開玩笑道:“又是沒說上情話兒,萎靡不振,怏怏不樂?”
薛淺蕪瞪眼道:“沒跟你算賬呢,你倒找上門了!”
秦延嘿嘿笑著,換話題道:“我的鞋呢?她到底答應做了嗎?”
薛淺蕪經此提醒,想起那次完成使命歸來,她為了給秦延一個驚喜,當他滿臉欲言又止,吞吐著問及這事時,薛淺蕪打發他道:“不一定呢,那要看她是否騰得開手。”秦延也就不好再問。
連續幾日,她都沒有去鞋莊了。總在夜裏偷看東方碧仁睡顏,一是因為她肚子裏憋著事兒,不說出睡不著,二是想要看看東方爺有沒有哪刻醒來,好與他嘮幾句。然而等到天明,都沒見他有任何小醒的跡象,哪怕片刻。直到暗衛敲門喚他。
人最佳的睡眠段,是在夜間十點至次日淩晨三點,錯過了這一段,精神狀態就會不好,輕則一臉菜色眼窩鐵青,重則整天昏昏沉沉頭疼欲裂。薛淺蕪屬於輕重綜合,所以處於頭重腳輕的飄逸狀態中。
這副樣子,放到前世走在繁華街道之間,是要被轎車卡車貨車撞飛的,縱然是在這個非工業的時代,穿行在車水馬龍中,也會被馬車驢車羊車撞個輕度殘疾。她就不想出門了,在新府裏呆著,看看花看看草,看看流水看看石頭,再抬起頭看看京城裏的天空。所幸的是,天空很藍,明淨可愛,比之回憶深處那片灰蒙蒙的懸浮顆粒超標汙染,這是相當奢侈的了。有比較才有鑒別,有鑒別才有幸福。
看得倦了,想困覺時,就進入了另外一種幸福,顛倒了生物鍾,好不容易竟還能入睡的幸福。薛淺蕪想不通,匪花幾年都是晝伏夜出,也沒覺得什麽不適,現在卻不行了,幾天混亂下來,她就像滄桑了好幾年。若再這樣下去,她懷疑自己會早夭了。
秦延囑托她好歇著。然而拖到今日,他大約也憋不住了,又問起了鞋子一事。
薛淺蕪一頓神,是啊,怎麽就把這個拋腦後了,看看她這隱形媒人當得,有多麽不合格。想到這兒,薛淺蕪也顧不得洗刷了,拔腳就往坎平鞋莊而去,迷糊著眼說道:“估計成了!”
秦延擔心她出什麽意外,隨她一並去了。隻是她在明,他在暗而已。
到了坎平鞋莊,夥計們幾天沒見這位女莊主,自然噓長問短,極是熱烈歡迎的。秦延趁著他們熱鬧,在任何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很輕易地入了內院,來到繡姑門前等著。想著待一會兒,薛姐兒就會來了。
卻巧薛淺蕪被一群熱情的人絆住了腳,一時走不開身,秦延就在繡姑窗前,走來走去晃著。忽聽一聲慌張的女清音問道:“誰在外麵?”
秦延聽這聲音熟悉,應是繡姑不假,還以為出了什麽事兒,二話不說就往屋裏飛身躍去。然而場景卻是大出意料之外。
繡姑穿著裏襯褻衣,正自手忙腳亂地把外衣往身上套。看到一個武夫男人衝來,嚇得臉色蒼白,不知該作如何反應,當場呆在那裏。外衣半穿不穿,隻搭在了半麵肩上。夏季襯裏紗薄,所遮無幾,美好曲線欲隱欲現,小巧的肚臍,潔白的纖頸,精致的鎖骨,都無任何避攔地坦露著。
秦延熱血湧頂,臉上火辣辣地燙著,心裏惶急無措。想退為時已晚,挪不動腳步兒;站在這兒卻也不是辦法,明顯大不合禮數的。睜眼吧太褻瀆,不睜眼吧又忍不住。各種複雜錯亂交織,秦延的腦子裏滿是糊塗,導致他犯下愚蠢而不自知的錯誤。他沒當機立斷回避,而是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睜著雙眼,視線落在繡姑潔白如玉的身子上。
沒有意淫,沒有浮思,沒有歪念,沒有邪意,隻是純粹以欣賞的慌亂純真心態,以羨慕敬仰的眼光,注視著她意外落進自己視線裏的冰肌玉骨。
時間慢慢凝固,天地化為同一,她錯愕震驚著,他癡呆無措著。
直至外麵傳來薛淺蕪的笑聲,以及蓉兒、荊岢等人的歡呼聲:“師傅,莊主來看你了!”在他們心目中,薛淺蕪更似正宗女莊主身份,繡姑則是他們敬愛的師傅。
秦延繡姑兩人,從傻愣中轟然驚醒。繡姑又是一番手忙腳亂,試圖穿好衣服,然而越急越亂,衣服越不好穿。
秦延腦子裏閃過“女子名節重於生命”的念頭,現在已經無路可逃,什麽也不顧了,轉身把門砰的關上,企圖增設一重阻隔,贏得一些時間。然後兩步跨到繡姑跟前,幫她穿起衣服來。
本來在後麵纖背上褶皺堆積著的衣服,經秦延的手拉扯後,終於順利垂落下來。這個時候,門被推開,映入眾人眼前的,是繡姑略顯淩亂的頭發,以及兩人麵紅赤耳的慌張。最為可疑的是,秦延離繡姑那麽近,並且手還在她腰際,沒來得及收回。
眾人暈了,薛淺蕪傻眼了,這還沒有撮合,他們便一起煮飯了?這也太迅速了,枉費她的一片苦心設計!
震撼半晌,薛淺蕪指著秦延,磕巴巴地問了句:“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來……”秦延知道被誤會了,頭如鬥大,偏偏舌頭像打了卷兒,話都不靈便了。自己倒沒什麽,關鍵是繡姑啊。
薛淺蕪再一愣,莫非他們才剛親熱,就被大家夥撞上了?神色歉然帶著激動喜悅複雜,又問一句:“是不是,我們來的不是時候?”
秦延答道:“不是……那樣……是時候的……”這話簡直欲蓋彌彰,讓人浮想翩翩。
此時繡姑平靜下來,看了秦延一眼,淡淡說道:“因為做鞋投入了些,沒有看到桌上擺著的湯,起身拿剪刀時,一不小心把碗弄翻,湯水灑了一身,我不得已在這兒換衣服,誰知剛剛換好,毫無預兆,不經通報,就見這人闖了進來……”
薛淺蕪不可思議看著秦延,就算心儀人家,也不帶這樣的吧,擅闖閨房,罪莫大焉,這次我可幫不了你的忙。
秦延有口難辯,隻好說道:“我的行動比較隨意,一直都是暗來暗往,從來沒有稟告的習慣……”
“暗來暗往?你偷偷潛來過多少次了?”蓉兒顯然沒理解他的意,張著櫻桃小嘴驚呼道。
秦延不知怎樣作答,把求救的眼光看向薛淺蕪。這時荊岢從憤怒中出離了,慣常那滿臉的和氣笑容消失不見了,握緊拳頭,滿腔怒火地道:“上次你來,我就覺得不是個好東西!果然如此!你敢對我師傅打什麽歪主意,我第一個不饒你!”
也許是荊岢的語氣太衝,激起了秦延的不服,也許是荊岢的話流露出了某種弦外之情,反正導致的結果是,秦延雙目一炯,張口對道:“我不打歪主意,難道就容許你打歪主意嗎?”
薛淺蕪一聽,樂了,這話有內涵了,這架吵得有意思了。連日來的身心困倦一掃而光,她笑瞅了繡姑一眼,抱著臂晃著腿,等待好戲上演。
荊岢可親可愛的娃娃俊臉上,顯擺出一絲神奇道:“我師傅此生最愛做鞋,所以喜歡情投意合之人,對於你這粗鄙武夫,她不屑一顧的!自知者明,你還是少來招惹她吧……”
這話正中秦延的至弱點,他反譏道:“做鞋這個,不會了可以學,像你這樣笨人,尚且可以勤能補拙,做出一雙毛鞋子來,我就不能了嗎?但是身為男子漢大丈夫,須得能屈能伸,能繡能武才是,整日隻會做鞋,跟那窩囊的小白臉有何異哉?”
“你……”荊岢登時氣得臉紫,說不出話來。
“你什麽你?”秦延占了上風,很是瀟灑地諷笑道:“習武卻是從小穩紮穩打的功夫!你有本事,咱們約個期限,比試一場,看看我做鞋的進步快,還是你習武的進步快?”
荊岢氣不過,拿過一把笤帚,指向秦延麵門,恨然揭起前幾天的舊賬:“你這居心叵測之徒,都是我師傅太心善了,上次才會放你進來!你摸熟了路,這下倒好,趁大家不在的時候,竟然鑽到這兒,若不是我們趕來及時,難保你會對師傅圖不軌!你以為你會些拳打腳踢的功夫,就能目無王法、欺負良家女子了嗎?我跟你說,我家師傅是莊主的姐姐,莊主又是東方爺的夢中情人,你敢打我師傅的主意,就是公然與坎平鞋莊全體成員為難,就是與東方爺為難!”
說到這兒,荊岢討好似的看向繡姑,嗬嗬問道:“師傅你說是吧?”
這一頂頂的帽子,扣得大了,秦延不知該從何處反駁,又看向了薛淺蕪。
薛淺蕪才不管呢,這醋罐子打爛得越多,她越開心。最有喜感的是,除了她慧眼英明的匪女神丐,在場的所有人,包括男女主角,都不知道這其實是一場情敵間的較量呢。
最後還是繡姑聽不下了,對荊岢、蓉兒道:“你們都退去吧,顧客就要湧上門了,都在這兒耗著,誰來迎客?”
荊岢又對秦延重重哼了一聲,這才隨著蓉兒等人一並去了。隻剩三人,薛淺蕪道:“我走時你還在府上,這會兒怎在姐姐房裏?”
秦延紅著臉道:“看你神思恍惚,怕出事情,就悄悄地尾隨了來……”
“原來如此!”薛淺蕪直勾勾瞧著他,意味不明地嘻笑道:“我還沒來,你為何比我先來到了這兒?這麽思念心切,迫不及待?”
秦延想要說出詳情。猛一想到,若是細說,這個丫頭如此機靈鬼怪,隻怕連自己非禮視繡姑的那幕,都要藏不住了。
索性僵直身子立著,閉口不語,隻是腦間,仍浮現著那般生動心動美麗美好的畫麵。
繡姑紅著臉皺著眉,對薛淺蕪道:“他還不是跟你來的?看你與夥計們說得熱乎,他有職責在身,不想多等,這才比你先行一步,想找到我,來把鞋子取走。”
秦延憨實拘謹笑道:“對了對了,事實就是這樣!誰知竟被他們無中生有,誤會了去!”
薛淺蕪擠擠眼,詭笑著反問道:“無中生有?隻怕還有很多,沒生出來的吧?”
“這是何意?”繡姑合著秦延,兩人齊聲問道。
“你們欺負我傻呢!”薛淺蕪旋了個圈兒,仰著臉鼻孔朝天出氣兒道:“本人最引以為豪的,不是能言善辯,不是惹事生非,不是縱橫捭闔,不是見色起意,不是強婚強嫁……而是,長了一雙極尖的眼!”
這話說得兩人麵麵相覷,惴惴不安問道:“眼尖又怎麽了?”
薛淺蕪在繡姑身旁站定,打量了個遍兒,又嗅了嗅,一道曖昧含笑眼神,落在她腰側道:“剛才混亂,他們都沒注意,或者注意了卻被你們言語唬了去,但我是什麽人物啊?我是坎平鞋莊最負盛名明察秋毫運籌帷幄的女莊主!你們想瞞過我,若沒一定實力,還是休要騙我的好!”
繡姑越發忐忑,變了臉色:“不要兜來轉去,你是最爽直的!”
薛淺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把盈澈盈澈的眼光,逼向二人說道:“我隻想問兩個疑點。一是就算你不期然闖了進來,也不應該關上門啊?關門這個疑點,很值得推敲,你們想想,大白天的把門一關,總覺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味道!二是那個……秦延的手為何擱在你的腰上?就算你剛穿好衣服,這個我卻怎麽也想不通。”
此話一出,驚住了一對兒。
這該如何回答?繡姑的臉憋得通紅,秦延的臉漲得紫紅,心裏矛盾糾結,翻湧不息。若是不答,會引來薛淺蕪的臆想。若是答了,會坦白了事實,那就是繡姑的身子被秦延看過了,一切沒得說了,強娶強嫁水到渠成。就算不成,以後繡姑還如何麵對薛淺蕪的促狹?
薛淺蕪也不慌,悠悠然自在哼著小調兒,耍猴一般,不懷好意眯眼瞅著兩人。
思來想去,繡姑秦延默契地做出了一致選擇。寧可讓她虛想,不可讓她抓到實處。虛想畢竟是虛的,還有喘口氣的餘地,落到實處,可就連躲藏的空間都沒了。兩人的秘密,就那麽大白在她麵前。這是很吃不消的。
繡姑究竟是一顆玲瓏心,靜默對峙良久,她輕淡淡無波地道:“你們坐下歇吧,我把鞋子拿來……”說著悄然去了。
等了好久,差不多把這事快歇過了,繡姑才捧著一雙鞋,姍姍來了。
薛淺蕪眼一亮,接過鞋子,翻來覆去細致瞧著。不愧是妙手繡姑啊,鞋麵是用透氣性好的帆布做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吸汗除臭,且在鞋麵與鞋底相接的地方,不著痕跡鑽了一排通風小孔,夏季穿著應該很是舒適。顏色是黑褐色,既大方又耐髒,尤其是鞋口處,用粉色線斜斜繡著一箭兩心,則增添了幾分活潑輕巧。
薛淺蕪沒想到做得這麽好看,當場驚呼歡叫:“好雅致的情侶鞋!也給我和東方爺做一雙吧!”
繡姑秦延如蒙霧水,問道:“這叫做情侶鞋?”
薛淺蕪意識到秘密透得早了,趕緊對秦延說:“你試一試,看看還合腳嗎。”
秦延有些不好意思,把腳上的臭鞋一脫,難為情地換上這雙。真是比尺子量過的還要準,穿在腳上,連心裏都覺得如被熨鬥熨過,舒坦極了。一時不想脫下,卻又舍不得穿,試了幾試,都在猶豫不定。
薛淺蕪笑著道:“喜歡,就穿著罷!”
秦延紅著黑臉,誠心求教問道:“這個圖案,代表什麽意思?你說的情侶鞋,又是什麽?”
薛淺蕪怕說了,他不肯穿,使個小計策道:“知識是無價的,你若讓我傳授於你,未嚐不可,隻是需要答應我個條件!”
繡姑也頗好奇,和秦延一起問:“什麽條件?”
薛淺蕪指著他的那雙裂了幫的鞋子,捂著鼻道:“把你這雙又臭又破、丟東方爺臉麵的壞鞋子,拿到西南角的糞池裏扔了!”
秦延有些遲疑,習武之人對於鞋子,似乎總有一種天然情結,就算露了腳趾,卻也穿得習慣。繡姑看他不舍,輕道一句:“去扔了吧,以後沒鞋穿時,我再給你做就是了。”
這句話兒,繡姑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著倒沒什麽。可是聽在一個男人耳中,尤其是個把你視為女神的男人耳朵裏,有著說不出的魔力。
幾乎不受意念驅使,秦延拿起自己那雙鞋子,就扔在了薛淺蕪指定的地方。再也撿不回來。
薛淺蕪咳嗽道:“這個圖案的涵義,就是指丘比特的箭,射中了青年男女的心!在世界的某個地方,人們把丘比特奉為愛情之神,傳說他有一支神奇的箭,如果射中一對男女的心,他們就會相愛,無可自拔!一箭穿兩心,不是你們想的那種殘酷,而是甜蜜幸福!剛才我說的情侶鞋,便是繡上這種圖案,成雙成對的鞋!相愛男女穿著心心相印之鞋,除了大小不同、哪都一樣!並行走在街上,該是多麽令人眼饞!”
繡姑聽了,臉臊紅到了脖子根。秦延腳如火燙,想要脫鞋,可是又沒換的,隻得尷尬傻笑,半天都沒停住。
薛淺蕪笑看著繡姑,托著腮責問道:“話說鴛鴦成對,你親手做的情侶鞋,不會隻這一雙,讓人家單宿單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