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他時,已是臘月二十八了。東方爺來接素蔻公主回宰相府過年的。宮裏非常熱鬧,絲竹管弦之聲縈繞飄蕩,薛淺蕪問絲欒和如穀:“今兒個又不是除夕,外麵是在慶祝什麽?”
絲欒小聲答道:“東方爺來接公主……皇後娘娘吩咐,要隆重些,當成除夕那般慶祝。”
薛淺蕪心裏黯然湧起淒涼:“這是做給誰看的呢?”然後不再說話,呆了半刻之後,對二個丫鬟道:“幹霖院悶,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穀麵帶憂色勸道:“東方爺交代了,不讓你亂走動。給人看見了不好……”
薛淺蕪扯了扯嘴角笑道:“他們都在忙著歡樂呢,有誰注意得到咱們。”
二人勸她不住,隻得給她搭了一件披風,然後漫無目的晃著走了出去。走著走著,到了一處梅林。滿園冰雕雪琢,叢叢簇簇含粉若瑰的梅花,有一番驚心動魄的徹骨美麗。薛淺蕪駐足道:“這麽冷,你倆先回去吧。我就在這園子裏隨處轉轉。”
絲欒縮了縮脖子:“你一個人,怎麽讓人放心得下。”
薛淺蕪笑著道:“賞梅這事兒,還真是人越少越好。人若多了,呼出的氣會使枝頭冰雪融化,反而失去那種冰清玉寒之美了。”
“這歪理論,辯不過你。”她倆亦無奈地笑了起來。
如穀看看這絕美的景色,似是感覺缺憾了什麽,想了想道:“還有一種情況,比一個人賞梅更美好。”
“什麽情況?”薛淺蕪問。
如穀側著頭調皮道:“你和東方爺一對兒璧人,依偎在雪景中,互相取暖說著知心話兒,不是比形單影隻的更美好嗎?”
“你這貧嘴!”薛淺蕪正色道:“這話不是你能亂說的!被人聽去,是要被打死的!”
如穀駭得臉色雪白,趕忙噤了聲。
“你倆快回去吧!我稍待會兒。”薛淺蕪催促道。
二丫鬟知道慪她不過,隻得先離去了。薛淺蕪在梅叢中穿梭,漸漸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現實,一會兒折一枝紅梅把在袖口,一會兒嗅嗅白梅,快活極了。穿枝拂雪,靈動之處,好似活脫脫的一隻白狐。
正得盡興,忽聽得腳步聲。從枝枝丫丫的縫隙中望去,隻見東方爺大步踏雪而來。
薛淺蕪捂緊了咚咚跳的心口,他不陪著素蔻公主應付事務,卻跑這兒享哪門子清閑?神思恍惚之時,不敢出聲,不知該當不當讓東方爺知道自己也在這兒。
東方爺似是感應到了什麽,在一簇紅白相間的梅花旁,站住了身。他定神地瞧著,眼中有陶醉的況味,似乎是對著他最心愛的女子。
薛淺蕪納罕著,莫非那寒梅像某個人?紅白相雜,極冷豔又清麗,既靜謐又活潑,除了這些感覺,她實在不知還有啥名堂。
園子外麵歡聲笑語的嘈雜聲似乎離這兒特遙遠,仿佛塵世之內外的區別。微有冷風,吹落了梅花枝頭簌簌的雪。東方爺靜立在那兒,恍然是雪地裏一尊清輝的神,優雅飄逸得令人不忍褻瀆。
薛淺蕪眼一閉,忽然想起了一句詩,脫口吟道:“你站在梅園看風景,看風景人在遠處看你。白雪裝飾了你的容顏,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這驟然的吟聲,讓東方爺身形劇顫,大幅度地扭轉身,四處張望,不可置信地連聲道:“丐兒!你在哪兒?”
薛淺蕪看他焦急的樣子,調皮意升起來,縮了縮身子,偏偏不想給他看到,也好發泄一下心頭的悶氣。誰讓他那麽不給力,拖到了過年時,還沒把事情敲定,害得自己像個深宮怨婦。
東方爺走了幾步,就快經過她身邊時,梅園門口忽然傳來銀鈴般的/嬌/叫聲:“東方大哥,你在和誰說話?不在母後那兒烤火,跑到這冰天雪地的地方幹什麽?!”
東方爺腳步一滯,不敢再尋丐兒,生怕暴露了她的所在。隻得折身往園子口走去,淡淡笑道:“酒喝多了,有點兒頭暈,想出來吹吹風。”
“這也無妨!你隻管給我說一聲,我陪你出來就是了!”素蔻公主跑上前,嬌俏地偎在東方爺臂上,四周看了看道:“剛才我怎麽聽到似有人說話?”
東方爺未回答,跟著素蔻公主一起前來的趙太子道:“這偌大的梅園,靜悄悄的,除了東方弟這個活人兒,剩下的怕都是狐兒兔兒了!”
素蔻公主噗嗤笑了:“隻別成精了才好!”
“在宮裏熱鬧的會子也不小了,收拾一下這就回宰相府吧。”東方爺不溫不寒道。
素蔻公主自打那日聽了他們談話,心裏早忐忑了,聞得此言,自是樂意,牽著東方爺的手,親親熱熱走了。
薛淺蕪扒開梅叢,看著二人親密無嫌隙的樣子,眼眶發酸。不知是脖子裏鑽的雪沫子化成了水,還是梅園的水汽模糊了眼睛,隻感覺哪兒都冷颼颼的。
就這樣看著他走遠,就這樣忘卻歲月的等待著。今夕何年,對她來說亦不再重要了。
回去吧,回去吧,梅園的美好已盡被破壞。那個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女子,擁有如斯尊貴的身份,若不是愛情的背後關聯著太多人,她匪女神丐豈會軟弱至此步?
站起身來,跌跌撞撞,麻木向前移著步子,眼神空洞洞的沒有任何神采。縱然知是作假,縱然知東方爺是有意掩護著自己,可當看到他和素蔻公主比肩離開時,她的心竟刺痛如錐。
未走幾步,可能是受了寒,也或許是心情抑鬱的緣故,腳步輕飄飄身子沉甸甸的,她一下子撲倒在雪地裏。
趙太子的身影狂奔而來,抱住了她。薛淺蕪根本沒看是誰,完全漠視如同無物,固執地一把甩開他,趴在雪地裏不起來。臉埋藏在雪間,頭發、衣領沾滿了雪,已感覺不到半分的溫度。如此葬在雪裏,也罷,就不會飽受難過折磨了。
趙遷深深地看著她,低沉地呼喚道:“丐兒……起來……”
薛淺蕪的嘴唇已發紫,哆哆嗦嗦上片唇碰不到下片,她艱難地笑道:“雪為被,地當床,紅梅作燭火,如此好洞房……好洞房啊!”
趙遷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她,解了身上的黑毛氅,緊緊包裹著她,帶了幾分心疼地道:“何苦這樣虐自己!東方弟……他也有苦楚和無奈……他不比你好受。他若是知道你在他轉身後就這樣,隻怕連理智都失去了!你們日子還長,這也算一種考驗吧,你要照顧好了身子,才能守住後來的幸福啊!記住,幸福從不是輕易降臨的。”
薛淺蕪在毛氅的包圍下,才感到濕氣入髓的寒冷。她疲憊了,真的倦了。如果再這樣熬半年,哪怕看他們做戲,也會看到心酸得崩潰的。
取掉趙太子搭在她身上的毛氅,薛淺蕪用雙肘撐著地,爬將起來:“我好了。太子不必擔心,趕快回府去吧。我也回幹霖院。”
趙遷看了看她虛弱的樣子,關切地道:“我背你回去吧。”
說罷,極莊重地半蹲了下來。似乎將要背的,是全世界的重量。
薛淺蕪打了個晃兒,笑道:“我是個見不得光的人。你背我不打緊,我心裏卻清楚,等不到第二天,太子背了個女人回府的消息就會傳遍皇宮。那時候我就不用藏匿了,就處在逆風濁浪中了。”
趙遷聽了久久沉默不語,歎了口氣,隻莫名地道了一句:“連這都是奢望。”
薛淺蕪走開幾步道:“太子賞梅之興未盡,我確是該回了。”
趙遷苦澀地笑:“那就一起回吧。這滿園子的梅花,沒了伴兒,賞著有什麽趣兒。”
薛淺蕪斂了斂披風道:“恕難從命。我走出幹霖院,已經任性得過了火,此時與太子並行,若是讓人瞧見……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趙遷有些著惱:“哪一日你的事妥了,能光明正大在宮裏行走時,看誰敢妄議你,本太子絕不姑息饒恕之!”
薛淺蕪淡笑道:“太子說什麽置氣的笑話!等我的事辦妥,真不知到何年月了,再說一旦辦妥,我斷斷不會再入皇宮半步的!”
趙太子猛頓住:“為什麽?”
薛淺蕪挑眉問:“你當真不知嗎?”
趙太子搖搖頭。薛淺蕪輕快道:“因為我的身份太敏感尷尬了。”
趙太子舒口氣,狀似有些釋懷:“你多想了。到時候蔻兒心甘情願另嫁駙馬,你以本太子妹妹的身份出嫁,何來身份敏感尷尬之說?”
薛淺蕪回答道:“我已不抱太高期望,能與東方爺結為夫妻,已算是此生的造化了。因為一來公主未必會移情其他的男子,二來太子的妹妹終究隻一位,太子的妹妹豈能是說認就認的?若讓皇上皇後知道,追究起來,知道此事內幕原是一場精心策劃,當作何想?我和東方爺又如何安然行走在眾人前?”
趙遷歎道:“那就不讓父皇母後知道。隻在宮外放了口風,私下裏讓百姓謠傳去,就說你是本太子在民間遇到的,素來當做妹妹看待的。沒有名正言順結拜相認,父皇母後也不會多說什麽去。”
薛淺蕪不再多說話。她有一萬個打死也不願再踏進皇宮半步的理由,可能說嗎?連對東方爺都隱藏的秘密,又怎會讓太子知道。
默默地轉過身,孑然而去。趙遷看著她身影,突兀道了一句:“你若出宮之後,再不入宮半步,我就不讓你走出這皇宮!”
“什麽?!”薛淺蕪胸口窒悶地一震,迎眸逼視著他:“你說什麽?你憑什麽?!”
趙遷看著她道:“就憑我舍不得你。你不能從我的視線裏消失!”
濁氣在薛淺蕪的肺腑中翻卷著,她變了臉色道:“這混賬話……你對東方爺說過嗎?你敢在你最好的兄弟麵前說嗎?!”
趙遷的臉漸漸灰敗下來,良久低道:“對不起。其實在我心中,一直把你當做弟妹看待。但是我不能看不到你,你說你一旦出去了就再不來皇宮,讓我心裏一時發慌,難以想象看不到你的日子會怎樣的暗淡失色,所以一時言重……你別往心裏去。就當是哥哥對弟妹的惜別和不舍吧。”
薛淺蕪咬緊了牙關,冷硬下心腸道:“有些話出口時,盡量不要引起誤會。不然我們連做兄妹的機會都沒了,何況別的。”
趙遷神色恢複了冷峻,勉強笑道:“你真狠心。”
薛淺蕪的眼睛望向那株紅白相間的梅花,心裏暗自說道,她和東方爺之間,因了素蔻公主,已經這麽艱辛了,若不扼殺盡趙太子若有若無、忽隱忽現的情意,苗勢倘若到了不可拔除的地步,今生難道要掙紮一輩子?
不能拖泥帶水下去。她清晰地知道。
目前東方爺尚不知趙遷偶爾明顯表現出來的異常,她也不好開口,省得落個離間弟兄的嫌疑。有些事自己能消弭就好了,何必再讓東方爺來憂心。
薛淺蕪回幹霖院了,她前腳走,趙太子望著她背影,惆悵深吸口氣,沿著相反方向,繞道也回太子府了。他懂她擔怕些什麽,所以盡量不給她帶來另外的惶惑。
深一腳淺一腳回到幹霖院時,如穀、絲欒正在焦急張望。看薛淺蕪回來,趕緊接了上來,如穀緊蹙眉道:“手怎麽這麽涼,握著就跟塊兒冰似的,沒半點兒熱氣!快到火爐旁烤一烤!”
薛淺蕪道:“哪裏就這樣嬌貴了。想當年冰天雪地裏行走的,也沒見有什麽大礙。身子就是這樣,你越金貴著它,它越事兒多;你罔顧著點兒,它又好了。”
“這是什麽說法!”如穀嗔怨著,端上了一碗熱熱的薑湯。
薛淺蕪不愛喝這個,可是為了驅寒,不好拂卻她們心意,隻得捏著嗓子灌了下去。須臾,身上果然暖和許多。
感冒發燒的症狀卻來了,一個勁兒打著噴嚏,睡至半夜,渾身燒得火爐似的。
看薛淺蕪臉頰發赤,呼吸艱難,絲欒如穀沒了主意,嚇得幾乎要哭出來。
“捱到天明,隻怕就沒救了……”如穀對絲欒道:“不如你在這兒看著姑娘,我去找找太子?”
絲欒說道:“現在太子已經睡下,如果驚動了旁人,不說姑娘處境危險……你自己還會有命在?”
如穀急得團團轉著:“那該如何是好?”
絲欒咬唇忖思了一會兒:“那就讓我去尋太子吧。”
“你?”如穀驚愕地看著她:“那不是一樣的結果?”
“我對太子的行蹤有所了解,應該不會出差錯的。”絲欒囑咐道:“你看好姑娘就是了。”
如穀很是詫異,像是消化不了這個事實似的,磕巴問道:“你對太子?行蹤……有所了解?”
絲欒沒回答她,隻篤定地笑了:“我去去就來了。總比你這冒冒失失的,讓人放心。”
如穀雖然滿肚子的疑竇,也沒再多過問,給她提了一盞燈籠,放到她手心裏:“路滑,路上多小心點。”
在薛淺蕪不省人事的迷糊高燒中,絲欒潛到了太子府的前院。這寒冷的天,大概守衛的人也懈怠了,也虧得她機警,竟沒人發覺,很快就摸到了太子寢房的西窗下。
她不確定他是否睡下了,也不知今晚是誰在侍寢。她更不知,太子該怎麽在深夜裏找個恰當的理由,前去鬼院探望。
她隻能賭一把。誰讓姑娘是個很好很難得的姐妹呢。
風聲嗚咽,她輕輕戳開了窗子上糊的那層厚紙。細微的破裂聲,在靜夜裏足以驚醒了不眠人。絲欒往裏看時,鬆了口氣,沒有任何人在裏麵侍寢,太子穿了睡衣而眠,顯然睡意並不很深,在聽了那聲響動後,驚起而問:“是誰?”
“太子……”絲欒壓低了音叫道。
趙遷並沒聽出是誰,但他確定不是危及自身安全的人。披衣走到窗前,看清來者之後,急道:“出了什麽事兒?”
絲欒口齒利索,很快把事情說完了。趙遷當機立斷,轉身找了些藥瓶子,對絲欒道:“你先去吧。別驚動了守衛。”
絲欒走了兩步,趙太子似想起了什麽,打開窗子,遞出了一件侍衛外穿的冬衣,言簡意賅地道:“穿上,避人耳目。”
絲欒意會,麻利地穿在身。打著燈籠一晃一晃慢慢走了。
趙遷叫來一個心腹侍衛,說道:“你站在南邊的茅房前守著,誰也不讓進去。有人找我,你就說本太子正在如廁。”
那侍衛看他不像短時間內就能回來的,苦著臉道:“那你耽擱的時間太久,太子妃萬一問起了,奴才就一直回答你在蹲廁所嗎?也不能那麽久啊!”
“蠢貨!”趙遷罵道:“為什麽選南邊那個廁所作說辭?就是因為那裏麵暖和,整夜呆裏麵也不會凍壞!並且有前後兩個門!不管是誰問起,你就說本太子鬧肚子了,跑來跑去恐著了涼,就一直在廁所裏沒出來!”
“屬下明了。”那侍衛又問道:“你不出來,屬下要整夜守在廁所的門前嗎?”
“你以為呢?”趙遷拍拍他的腦袋,那腦袋不自禁往裏縮了縮:“本太子未從廁所的後門出來,你就要一直等!”
侍衛咂了咂嘴,這下後果已能預見到了。不僅麵對太子妃的質問要撒謊如流水,還得在霜寒風烈中凍大半個晚上。有苦自吞,還是乖乖地披床厚毯子來守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