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遷匆匆往幹霖院趕去,薛淺蕪發燒得不省人事。當門“吱呀”一聲打開之時,絲欒驚喜的淚忍不住落下了:“太子來得真快!姑娘燒得厲害,這深更半夜裏若叫太醫,隻會驚動了很多人,姑娘藏在這兒的事怕瞞不住……”
趙遷脫下外麵披的毛氅,不發一言,坐在了床沿邊。欠身摸了摸薛淺蕪的額頭,眉凝重得好像展不開的繩結,語氣裏滿是痛斥和責備:“燒得滾燙!怎這麽晚才去前院告知我?”
如穀結結巴巴地道:“奴婢們當時嚇壞了,沒了主意,又不敢聲張著去太子府,最後萬般無奈,才隻好去打擾您了……”
趙遷仍舊緊張得難消氣:“你們跟著她,就是她身邊的人!以後隻要她有什麽不好,哪怕是細微的不好,都要想方設法通知了本太子!再有延遲,一百顆腦袋也擔當不起!”
絲欒、如穀紅著眼眶應了。趙遷一邊吩咐她們打來了半盆冰水,然後拿起一塊毛巾,雙手欲浸進水中去。
絲欒看了,驚慌叫道:“太子,使不得啊!水那樣涼,萬一寒氣侵入貴體,奴婢們更擔不起啊!還是讓奴婢們來吧!”
趙遷目不斜視,口中低而不可反抗地道了句:“你們去門前守著吧!別一驚一乍的,還能讓丐兒安生嗎?”
絲欒二人不敢再言,輕掩了門,退到門框邊上去了。趙太子往床頭斜坐了,半扶起薛淺蕪,使她靠在自己胸膛,又把棉被往上拉了,裹緊她的肩膀和脖頸,生恐冷氣從任何縫隙中鑽了進去。冰水盆放在手旁的案幾上,趙遷一隻手臂環過她的頸子,另一隻手把捂熱的毛巾濕了又濕,渾然不覺冰水入骨的寒氣。
就這樣不知換了多少次,薛淺蕪的燒終於降下去了些。趙遷側身倒了一些熱水,把瓶中去燒的藥喂她服了幾粒。再過一會兒,汗粒從薛淺蕪的眉梢鬢角慢慢地滲出來,她緊促的呼吸緩和均勻了許多。趙遷仍是不敢掉以輕心,把毛巾按在她額頭,緊緊敷著。
屋外是呼嘯的風聲,屋內似回響著男人焦急而有力的心跳。薛淺蕪翻了個身,發出一句夢囈:“東方爺……”
趙遷眉心微痛,用手抓緊了她的手:“好了……別怕……我在這兒……”
“是你嗎,東方爺……”薛淺蕪臉上漾出滿足的笑容,像個貪心得到包容的孩子:“你在就好。我不想在皇宮,我想天天都看到你。我等著你,等你把我帶走,隻有我們兩個,你去哪兒我都隨著,過窮日子我都不怕……你放心吧,就算你拋棄了所有物質虛名,我還會一如既往跟著你……我可會掙錢了,就算你變得一無所有了,我也可以養活起你……真的,我可會掙錢了,你是見識過的……”
說到最後,薛淺蕪的嘴角帶了一抹快樂的驕傲。那樣純真,那樣不含雜質卻又隱隱透著光輝。
那種神情,把趙遷的心刺得疼,劇烈的疼。雖然她要養東方爺這話,聽起來是那麽幼稚,不僅東方弟知道了會笑,就算天下任何人聽了都會笑,但內中的誠摯情誼、不離不棄的深厚愛意和決心,足以使所有華麗的山盟海誓變得蒼白失色。
自己女人無數,但是可有一個女子像她這樣真實得毫無做作?可有一個女子,會在他放棄了名利地位之後,不改初衷?可有一個女子是完全漠視了繁華,心甘情願跟著他的?
這裏麵的誘惑和摻假太多,讓他難以分辨清楚。但他知道,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像丐兒愛東方弟那般的純然。就連從小寄情愫於東方弟的蔻兒,愛的估計也隻是他榮華加身時的意氣風發、才華卓然。假使讓東方弟變成窮酸秀才,或者是隱沒市井間的凡夫俗人,蔻兒還會那般慧眼識珠的思慕嗎?
能愛得始終專注的,能守住荏苒歲月的,純粹是因東方弟這個人而愛的,也隻有丐兒了。也無外乎,東方弟會對她百般嬌縱、一往情深了。
這樣想著,趙遷的心有些微的抽搐顫動。若得如此佳人,此生何憾。三千紅顏虛設,隻願一人相伴。
百味陳雜。終究是東方弟好福氣,遇上得比他早一步。並且準確把握住了。緣分如此,造化使然,怨不得誰。
趙遷自嘲一笑,心底裏暗歎著,就在她生病而東方弟不在身邊時,圓了自己的某種奢望吧。能近身照顧她一次,也無憾了。雖然在她潛意識裏,他不過是替身,她愛人的影子而已。
他願意嚐受這酸澀。如果這是他們之間最近距離的話。
薛淺蕪胡亂說了一陣兒,大概是燒退後無力的緣故,她聲音漸漸弱下去。卻抓住了趙遷的手,仿佛握著世上最不可或缺的寶貝。
趙遷一時竟不敢動,萬一打破了他夢境,就再也做不了如此真實的夢。他的手心有些汗濕,緊緊握著她的小手不放。
薛淺蕪迷糊中開懷極了,待了半刻,眼皮動了動道:“你不要走……”
趙遷撫慰著她有些焦躁的情緒:“我不會走,我在這裏陪著你呢。”
薛淺蕪微眯著眼,醉人的眼波從睫毛下湧出來:“真好。”
趙遷心有些虛,卻不願放棄渴望已久的難得償的幸福,他像哄孩子似的拍著她:“丐兒乖啊,趕緊睡吧。我一直抱著你。”
薛淺蕪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如一隻溫順的羔羊,伏在他胸膛上,漸漸入了夢鄉。唇角還掛著一抹笑,發自心間的踏實的笑。
接下來的時間,趙遷恍若石雕,以固定的姿勢環抱著薛淺蕪。眼皮都舍不得闔一下,哪怕少看一秒她的睡顏,就是無上的損失。他凝視著她,目光裏盡是超越了限度的愛憐和深情。
在夜色的掩護下,在更深人靜的時候,就讓他遂了壓抑許久的心願吧。抱著她,護著她,守著她,以戀人的姿態。
絲欒、如穀探頭探腦,憂心著薛淺蕪怎麽樣了。可是沒聽到太子的召喚,誰也不能進來。
雞鳴聲漸漸劃破了東方天際的漆黑,二丫鬟心急了,試探著道:“太子?您醒著嗎?天已經大明了,您要是不回府……”
旖旎沉醉的夢被驚醒了。趙遷起身,把薛淺蕪平放在被窩裏,掖好被子,這才披了衣服出門。看到瑟縮的絲欒和如穀,說道:“早飯過後,本太子會央人來給她看病,除了描述症狀,你們什麽也不要說。”
二人低頭應了。趙遷走了幾步,回頭看了一眼絲欒,含了分嘉許道:“不錯。”
絲欒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鼓足勇氣抬頭問道:“太子……您說什麽?”
趙遷邊走邊道:“弱質之身,竟敢悄悄潛入前院,在不驚動旁人的情況下,把她生病的事兒稟告我……這等勇氣,這等聰慧,著實可嘉!本太子會厚賞你的!”
絲欒咬了咬唇,聲音軟甜得如糖漿:“奴婢不要任何賞賜。”
“哦?”趙遷眉毛一挑,頗有興趣地問:“本太子還沒說要賞你什麽呢,就忙著拒絕呢?你不怕後悔麽,如果是價值不菲的黃金珠寶呢?”
絲欒稍微平靜了些,視線持平跪著答道:“奴婢居在深宮,外麵並無親人,所以要黃金珠寶也沒用。”
趙遷奇道:“那你想要什麽?”
絲欒拜道:“奴婢隻願此生能侍奉在太子左右,不求名分,不求榮華富貴。”
趙遷沒想到她會如此答,微微一怔,換上了一種玩世不恭的口吻:“你當真那麽想跟本太子?”
絲欒點了點頭,紅著臉不吱聲。趙遷忽然笑了,輕道:“這麽不求名分富貴的女子,真跟了本太子,豈會虧待了你?你先進屋侍奉去吧。”
聽他把話說得模棱兩可,又無實際表示,絲欒有些猶豫。眼看太子就要離開,忙爬上前一步,殷切叫道:“太子……”
趙遷皺著眉道:“本太子還有事。你且把這兒的主子照顧好了,自有你的好處。”
絲欒趔開身子,送太子離去了。如穀看她一眼,臉上現出迷惑。從昨晚起,她就越來越看不懂絲欒了。
不知該從何問起,如穀轉身進屋去了。薛淺蕪剛醒來,人相當的虛弱,喝了幾口紅棗蓮子粥,問道:“我睡了有多久?昨晚好像……”
如穀答道:“姑娘昨晚發燒,後來燒退了些,一直睡到現在。”
薛淺蕪迷惑道:“但我怎麽……覺得東方爺來過呢?昨晚似乎就是他抱著我睡的。”
如穀張大的嘴巴能塞下鴨蛋。薛淺蕪奇怪道:“我說錯了什麽?難道是我做夢?”
如穀頭搖得波浪鼓似的:“沒……沒什麽!”
薛淺蕪捂著頭,極力回憶昨晚,奈何腦中一團漿糊,什麽也記不得。隻恍恍惚惚覺得東方爺來過。如穀勸她吃了幾口,給她蓋好被子,說道:“姑娘好生歇著吧,待會兒太醫就要來給你看病了。”
太醫?自己病得很嚴重嗎?何時待遇這麽好了,竟勞駕起了宮裏的太醫?
可並不容許她多想,不需多時,便悄悄進來了一位太醫。把完脈後,撫須點頭:“燒得還不算太嚴重,情況倒還穩定。我給你開些藥,服下幾劑就痊愈了。”
這太醫顯然是宮裏的老人了。開完藥後,不多過問閑話,默然離開。薛淺蕪隻管歇睡著,反正在這宮裏無論躺著坐著,橫豎都是混日子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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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趙遷回到寢房門前,看見太子妃正和昨晚守廁所的侍衛在對峙著。柳采娉非要進廁所,侍衛急得臉紅脖子粗,不時向四處張望著,顯然不能淡定,在祈禱著太子趕緊出現。
太子妃大約受阻撓不止一次,終於怒了:“你這混帳奴才,太子在裏麵這麽久不見出來,萬一有了三長兩短,你可擔當得起?”
侍衛在寒冬的清晨,頭上冒汗:“快了快了!太子妃先用膳去吧,等太子出茅房,奴才立刻過去稟報!”
聽得此言,幾個丫鬟還有太監,都偷偷地笑了起來。太子妃一時急怒著,竟沒留意他把“用膳”“茅房”二詞相提並論。聽見笑聲,更加惱火:“笑什麽笑?打量著我平時脾氣溫和慣了,都一個個無法無天了麽?等太子出來了,今天在場的人,一個也不饒過!”
“撲撲通通”跪了一地,誰都緊繃著臉,再不敢笑。趙遷趁此機會,從另一個門進廁所,然後悠哉悠哉晃了出來,披著個大毛氅,慵懶地問:“大清早的,太子妃有什麽事兒?”
看了一眼地上,語氣微微有些不滿:“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跪了一地?”
柳采娉忙迎上前道:“昨晚上沒聽太子叫誰來侍寢,臣妾心裏擔憂,今早趕著過來看看,沒想到這奴才攔住了路,說什麽也不讓進去!”
趙遷“咳”了一聲,半蹙著眉問侍衛道:“你沒告訴太子妃嗎?”
那侍衛伏地道:“屬下反複聲明,說太子在如廁。就算是太子妃,進去怕也尷尬……但是……”
趙遷一副了然樣子,笑道:“太子妃也太有心了。關心則亂嘛,難免小題大做。”
柳采娉有氣卻發作不得。太子話中之意,明顯是責怪她多事了。她臉色發紅著,勉強恢複了往常的賢惠:“太子鬧起了肚子,怎麽也得叫太醫來!你們這些侍奉的人,難道這麽不長進嗎?”
太子擺擺手道:“太子妃也消消氣吧。這不是好了嗎?能免於吃藥還是免了吧,本太子健壯得很呢,不想被當成病人那般侍奉。”
柳采娉被堵得啞然,很久憋出一句:“您是太子,不金貴怎麽行?”
“好了好了!”趙遷敷衍地拍拍她的肩:“以後再有這事,讓他們趕緊傳太醫就是!別多說了,父皇母後知道了又該多操心!”
柳采娉不做聲了。讓丫鬟們打來一盆溫水,親自伺候起了太子。
趙遷微不自在,歎道:“這些瑣事,何必勞煩你動手?讓人侍奉就行。”
柳采娉溫笑道:“太子可是嫌臣妾笨手笨腳麽?伺候太子,臣妾願意事必躬親。”
趙遷打了個哈欠道:“太子妃的心意,宮裏誰人不知。可是你操持著整個太子府,必然勞累,要多多保養才是了。這些小事,下人們做就成。”
柳采娉手裏的動作並未停止,為他擦幹了臉,又拿起了象牙質的梳子替他挽發,嘴裏溫柔絮絮說道:“太子一定要和臣妾這麽客氣嗎?別人都知道臣妾的心意,臣妾卻隻想讓太子一人知道。”
趙遷沒轍,閉眼任了她去。洗漱完畢,柳采娉道:“我那兒讓人做了幾樣菜,都是冬日裏溫補的,太子起來得早,肚子又不舒服,正好可以喝些湯驅驅寒。”
“難為太子妃費心了。”趙遷意興闌珊去了,草草吃了一些,便推托說困倦,回寢房裏小憩了一會兒。
柳采娉獨自吃著滿桌的菜,全無半點滋味。忽然想起什麽,停箸問心腹丫鬟道:“你說太子寢宮,昨晚半夜裏還在亮著燈?”
那丫鬟回答道:“是啊。然後見到兩個人影,先後走了出去,房內燈就熄了。還看見那守廁所的侍衛,一直沒離開廁所門半步。”
柳采娉站起身,又問:“可看到那黑影往哪方向去了?”
“奴婢跟著走了一段,好像是往鬼院去了。奴婢膽小,不敢再跟下去,又不能確定黑影係何人,就回來了。”
柳采娉肅重地點了點頭,秘聲吩咐:“今晚留意太子的去向,及時向我稟報。”
吃過晚飯,太子睡下。約摸到了半夜,他穿著大毛氅,起身往幹霖院而去。絲欒、如穀在外間睡,燭火未熄。薛淺蕪在裏麵睡著。
趙遷看了看這情況,料定丐兒已無恙了。心裏稍定,不必叫她們醒來了,悄然離去。
柳采娉也沒睡,正有丫鬟向她告知詳情:“奴婢這次看見黑影溜出去時,特意去太子寢宮的窗下看了,太子不在屋裏……”
柳采娉心裏有數了:“又是往鬼院去了麽?”
丫鬟悄聲道:“是的……還有……”
“莫非你打聽到了什麽?”柳采娉雲淡風輕地笑問道。
“聽說鬼院裏來了幾個打掃的,為了讓幹霖院有點人氣,來壓邪的。其中有個叫絲欒的,長得倒有幾分姿色,一看妖妖怯怯的,就是個狐媚的主兒!並且奴婢還聽人說……”她故意拖長了聲音,似是在調動太子妃的注意力。
柳采娉簡短道:“說完。”
“奴婢聽送飯的王麽麽說,幾天前的傍晚,瞧見太子從幹霖院門口經過,那個絲欒走到太子跟前,兩眼含淚不知說些什麽,太子聽得滿臉惋惜,然後拍了拍那狐媚子的肩膀,很是情深意重的樣子……”說到這兒,跪了下來:“奴婢怕太子妃生氣,且沒有鐵打的證據,不敢胡言亂語!然而昨天的事蹊蹺,今夜太子又往鬼院而去,就印證了!必是找絲欒那蹄子去了!”
柳采娉靜靜然聽著,默不作聲。那丫鬟搖著她的腿勸道:“太子妃您不能再心軟了!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多少不要臉的女人都在覬覦,希望有朝一日飛上枝頭變鳳凰呢!”
柳采娉冷笑道:“這點兒我比你清楚得多。光說太子身旁,如今人還少嗎?這個什麽絲欒的事暫且別往外漏,我自會做出處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