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采娉捋了捋袖口上的雪狐毛,並未用正眼看絲欒,口中閑閑地道:“你的房間,與翠喜樓的李月裳毗鄰。想著你們出身相近,性子又是很討男人喜的,想必也能說得上話。”
絲欒的唇上,咬出了一道深深的齒印。在冬天慣有的陰霾低沉籠罩之下,看著有些幹涸蒼白。
薛淺蕪明了。在絲欒心裏,最介懷的大約就是出身了。拿她與青樓名妓比,該是怎樣的恥辱。還沒有挪過去,就羞於見人了,一旦搬離了幹霖院,太子一次也不召她侍寢,這張臉該往何處擺放呢?就算拉下臉皮,不要臉了,如果沒太子的寵愛,隻怕死也不知怎麽死的。光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勢利下人們,就能把她作踐至死。
柳采娉的丫鬟看絲欒一動也不動,撇嘴笑道:“我還當是多高的恩寵呢,原來不過是仗著個荒院!打量著跟太子隱居村野、雙宿雙飛,是嗎?太子妃為你打理的‘紅粉館’,可比這兒漂亮一百倍呢!還沒進門,那香氣就讓人醉了。你住在那裏邊,還怕太子去得不勤?”
絲欒恭謹地道:“奴婢卑微,住不得太好的地方。多些太子妃的一片好意,還是留給後來的姐妹們吧。其實誰都看得出來,太子對奴婢稱不上喜愛,他隻是看奴婢守在這森冷的鬼院,有些憐憫奴婢罷了。什麽受寵,什麽榮華富貴,奴婢是萬萬不敢高攀的。”
“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柳采娉溫笑道:“那些姐妹們都像你這樣,也能讓我省些心了。”
旁邊丫鬟朝絲欒啐一口,呸道:“隻怕有些人麵恭心不恭,以卑微的姿態示好,心裏卻不知在打什麽算盤呢。”
柳采娉緊了緊眉道:“宮人表裏不一的多了,誰又能扒開她們的心腸看看!”
那丫鬟道:“她說幾句好聽話兒,太子妃就任她住在這一方院落裏,狐媚子霸道的,自由橫行了嗎?”
柳采娉嗤笑道:“好歹也是太子侍妾,怎麽能住在這樣寒磣的院子裏?傳出去了,豈不讓人笑話!本太子妃看著她還乖巧,如果真是個聰明的,她就會安安分分的忠誠,我也不願虧待了她;若是個吃裏扒外有異心的,誰也不能任她當了白眼狼去!”
絲欒額頭滲汗,結巴著道:“奴婢惟太子妃是從。願聽太子妃的任何差遣。”
“看來是個可塑之材。”柳采娉滿意地笑了笑:“那就在我寢宮旁邊,再騰出一間幹淨的房來,讓她住得舒服些吧。”
“如此可真便宜了她!還不趕緊謝恩?”丫鬟們催促道。
絲欒看了眼薛淺蕪,大是不得主意。想了想早晚都要麵對這一關,何不就此答應,也不至讓太子妃丟臉麵。就眼前的情況,柳采娉對她並沒太大的敵意。她需要做的,就是抓牢這個靠山。
薛淺蕪本來想勸住絲欒,等問過了太子再說。無奈太子妃在跟前,不能過於出風頭了。隱忍到了現在,絕對不能失去理智。今天是東方爺來宮的日子,薛淺蕪想起他們之間的未來,腦袋就格外清醒些。
再說,看著絲欒一副意有所動的樣子,薛淺蕪就算勸,也未必能起多大作用。還不如任她去。
這樣忖著,薛淺蕪亦沒吱聲兒。絲欒向兩人拜了別,躡手躡腳走到了太子妃身旁。
柳采娉臉上閃過一絲笑,招了招手,眾丫鬟隨著浩浩蕩蕩同去了。剛出了門,隻聽太子驚訝的聲音響起:“太子妃來這兒作甚麽?”
緊接著是東方爺見禮柳采娉的問候語。柳采娉沒回答趙遷,勉強鎮定一下,笑道:“幹霖院還真是塊兒寶地啊,連東方弟也來!”
趙遷反應很快,笑道:“我跟東方弟說,我在幹霖院看上了一個侍女,東方弟好奇著怎樣的女子敢住幹霖院,於是就商量著來看一看。難得東方弟如此有興致,本太子也不好太吝嗇了!”
東方爺道:“是啊!掖藏美人,不讓露麵,可不是遷兄的作風呢!”
兩人一唱一和,實在無有破綻可尋。柳采娉看了看絲欒,微微有些尷尬,旋即恢複了常態道:“趕得真巧。臣妾想著太子公事繁忙,忘了給絲欒安排住的地方,今天聽宮人們議論……臣妾覺得絲欒身為侍妾,卻住在這樣簡陋的地方,實在有失皇家體麵,就擅自做了主,讓絲欒去前院和姐妹們同住,也好增進彼此間的感情。”
趙遷一怔,隨即笑了:“太子妃費心了。絲欒在這兒住得還習慣,就算往前院挪,還是讓本太子親自為她布置房間吧。太子妃準備的住處,先空著吧,留給後來人住。”
柳采娉的臉瞬間變白了。可偏偏被堵得死死的,說不出半句話來。
趙遷懶懶的音調有幾分邪,瞅著太子妃道:“怎麽不回去呢?難道還有別的事麽?”
柳采娉拜別道:“沒了。臣妾先回。”
看柳采娉走了,趙遷淡淡地遞出去一句:“以後沒什麽大事兒,就別來這裏了。絲欒在幹霖院住得久了,能承受住陰寒之氣,你是尊貴的太子妃,怎能受得這等艱苦?”
柳采娉聲音帶些哽咽的發堵,遙遙應道“臣妾謹記著了”,頭也不回走了。丫鬟們慌慌張張跟著,沒一個人敢再說話。
絲欒跪下道:“幸好太子來了。奴婢一時也不想離開幹霖院。奴婢一旦離開,太子和東方爺還怎麽有借口來看丐兒姑娘呢?”
趙遷含笑點點頭道:“你的功不可沒。本太子和東方弟是不會虧待你的。”
東方爺恍然沒注意這一切,他的眼神投注在薛淺蕪身上,一直沒有離開。薛淺蕪紅著臉,偶爾也望望他,千言萬語不說,心下似乎也皆明曉。
是啊,他們有多久未見了!每次來接或者送素蔻公主回宮時,他幾乎都控製不住腳步的方向,可終究又被那些人拽進了現實中。他不能來。
今日,素蔻公主不用跟著他回府了。他才得以跟隨著趙太子,一同來幹霖院瞧瞧。
對視良久,東方爺大跨步上前,握著薛淺蕪的手深情款款道:“你又見清減了。我不在你身邊照看,你得愛惜身體才是。”
“總是說我!你也不瞅瞅你自己!”薛淺蕪撫摸上他的臉,在他鐵青的胡茬上摩挲著。不知何時,東方爺竟有了一種滄桑的感覺。比起初見時的麵若冠玉,薛淺蕪真實的覺得,他受了太多的心理煎熬,所以才有這種滄桑的疲憊之態吧。
絲欒、如穀、趙太子遷,看著二人柔情深沉,立在那兒,看也尷尬,不看又忍不住。
有太多的羨慕。最終,看客們還是退了門外出去,輕掩上門,給二人單獨相處的空間。素蔻公主在遠處偷偷地窺著,當視線被門切斷時,她的眼裏閃出一簇憤恨的火。
誰都在忍。不過是看誰更能忍。
素蔻公主最大的優勢,在於她的置身暗處。像一隻獨自舔舐傷口的小獸,可能在旁人最不注意的時候,以最迅猛不可防備的姿態去攻擊敵人。
憑東方爺常年習武的敏感,未必察覺不到。隻是每次他與薛淺蕪相對時,都特別的投入,幾乎忘了世俗一切。所以對異樣的氛圍就忽略了。
這次東方爺沒有急著與心愛的女子親熱,他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太多的情想要傾訴。
摟著丐兒的肩,一同坐在床邊。薛淺蕪眼裏濕濕的,問道:“這段時間,你是不是作了很多難?為了我是不是太麻煩了?”
“傻丫頭……”東方爺撫順著她的發,寵溺一如往常地道:“倒會賣乖!誰讓你不許我三妻四妾?如果那樣,我豈不是就輕鬆了?”
薛淺蕪頓時寒了臉,一把推開了他老遠,留給他一個脊背道:“誰妨礙你了?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以後別來幹霖院了,你倒是去娶一堆妻妾啊,塞滿宰相府也沒人管你!”
東方爺開懷大笑著:“好久沒見丐兒吃醋了!沒想到吃起來,還是這麽烈性桀驁!”
薛淺蕪哼一聲,隻不理他。東方爺好生哄著她:“我說一句,你竟當了真?也虧得我認為你是最知我的,居然這麽不相信我人品!”
薛淺蕪嗔怒道:“我不是不信你!我隻是信不過男人!”
東方爺忍不住再笑:“瞧你這氣鼓鼓的模樣,好像天下男子都與你有仇似的。”
“想讓我為負心人記仇,門兒都沒有!分手之後,那便是相忘於江湖!”
“好好,是我錯了,開句玩笑也惹得丐兒不高興……”東方爺道:“可是話已出口,怎麽辦呢?要不你懲罰我?或者在被窩裏虐我?”
薛淺蕪的臉燒到了耳根,輕捶他了一下:“你這不正經的!”
東方爺看她因生氣,腰身往前挺著,不禁拿手摸了摸她肚子,滿是期待地道:“你這麽愛爭氣……何時肚皮爭氣一回,給我添個娃兒?”
“啊?”薛淺蕪不期然他蹦出來這麽一句,聽得耳根酣熱,坐立難安,最後道了一句:“我才不要未婚先孕呢!繡姑姐姐肯定會笑話我!”
東方爺附在她耳畔:“誰先笑話誰,還不一定呢!”
“什麽?”薛淺蕪立即坐得繃直了身子。
東方爺笑道:“有情男女日夜住在一處,像我這樣的君子尚且持不住……怎敢保證秦延那樣的熱血兒郎呢!”
“你壞!”薛淺蕪道:“秦延看著熱血,說不定比你還矜持!你可別把人家揣度壞了!”
東方爺搖頭道:“秦延若比我還矜持,那就慘了!你那繡姑姐姐可不像你這般是個善使詐誘惑的,我坐懷不亂的都被你俘虜了!她是持重的人,秦延如果再不涎皮賴臉著些,那層窗紙怕是永遠捅不破了!”
薛淺蕪晃了晃脖頸,笑得極賊:“那可不一定啊!情到深處,不由自主!任憑繡姑姐姐性子多冷,哼哼,兩隻巴掌對著一拍,就會響了……”
東方爺看著她壞笑,眉宇間籠罩著一層熱烈渴盼:“要是這樣,咱更不能落後了去!”
“誰說和她比了?”薛淺蕪忙躲了起來。
東方爺一手攔著她,把她按在牆上,故意逼近了她。溫潤煦暖的呼吸,吹在她的耳畔,一撩一撥地逗著她。
“不帶你這麽勾引的!”薛淺蕪抗不過,伸頭一撞東方爺的胸膛,他仰麵倒下了。薛淺蕪壓在他身上,以勝利者的姿態道:“讓你還欺負我!”
“再不敢了。”東方爺雙臂環著她的腰,以商量的口吻道:“要不你欺負我?”
說罷半張半閉著眼,一副任賊女采擷的模樣,認命地屈從在薛淺蕪的身下。薛淺蕪張口道:“這可是你說的!不許反悔!”
“好,不反悔。”東方爺低低笑著,鼓勵她道:“你欺負吧。”
薛淺蕪前一秒還意氣風發信誓旦旦的,下一步卻傻了。騎在東方爺的身上,不知該如何做,愣了半天,隻覺頭如鬥大,臉都被自己丟盡了。
東方爺的手,從她腰間向小腹遊走著,薛淺蕪感到渾身火苗在橫竄,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最後嬌軟著聲音道:“還是……你來欺負我吧……”
東方爺憋了這許久,嗓子都快啞了。等得她這句小乖貓似的懇求,再難自製,以霸道的溫柔侵蝕著她,在靈與愛中尋找著離別這些天的慰藉。
薛淺蕪的星眸迷離著,殘存的意識中有一絲挫敗和懊惱:怎麽他就無師自通,自己卻眼睜睜看著毫無辦法?這也太不公平了,老天非常的不公平!
不知燃燒了多久,可能是過於疲憊了,東方爺摟著她,昏昏沉浸睡去。薛淺蕪本來想著,趙遷還有絲欒如穀都在外等著呢,怎能讓他宿於此地?可是心裏有些心疼他累,一時沒叫醒他,過了一會兒,她自己竟也撐不住疲勞,酣然地睡著了。
這就苦了門外幾人,不好進來打擾,但是等得漫長,分外難熬。眼看天色將晚,趙太子橫橫心,神色有些複雜,手上終於下狠了勁,砰砰砰地敲起了房門來。
薛淺蕪被震醒,嚇了一跳,慌忙叫著:“等一會兒!馬上就要來了!來了!”嘴裏應著,一雙手在忙亂推著東方碧仁。
他睜開眼一看,也不理門外人,隻緊緊抱住丐兒道:“再睡一會兒!很久沒睡過這樣痛快的覺了!”
薛淺蕪掙紮不開,急得滿臉紅暈,含憐祈道:“別胡鬧了!等我出宮那天,咱們抱著睡上三天三夜好嗎?就像在煙嵐城的時候那樣親!”
東方爺不舍地披衣起床,刮著她的小臉,親昵地道:“在煙嵐城……那時候雖然親,但是這以後你讓我再學那時,豈不得把我急出短命來!”
薛淺蕪知道趙遷在門外,皮膚如灼燙般,也不和東方爺多說了,胡亂套上靴子就趕緊去開門。
趙遷微不自在,勉強笑道:“東方弟沉醉在溫柔鄉裏,把外麵的人都忘了!再不醒來,宮門都出不去了!”
東方爺很自然笑道:“怕什麽呢!實在回不去了,就在幹霖院宿一晚,反正遷兄會為我解圍的!遷兄隻說咱倆通宵論棋,誰還能不信麽?”
薛淺蕪卻大是羞赧道:“你怎麽能住這兒?絲欒、如穀可都在呢!”
東方爺歎口氣:“看看。這就要趕我走。估計將來,把我踢下床的日子都有呢!”
薛淺蕪拉著他手臂,悄聲威脅他道:“你再亂說,丟我臉麵……我以後天天讓你睡在床底下!”
東方爺道:“真能盼到天天在你身下,我就在床底下打個地鋪好了。”
越說越羞人了。薛淺蕪嘟著嘴,心裏一萬個不願意卻催促道:“趕緊走吧。你再忘形,以後可別來了。”
趙遷也道:“是啊,恩愛來日方長。東方弟還是別因小失大,因短暫失長久的好。”
東方爺指著薛淺蕪,有埋怨意:“隻怪她讓我太淪陷。”
“你怎!什麽都在人前亂說!”薛淺蕪眼波裏溢出一抹入骨嫵媚,惱道:“在房裏說還不夠嗎!”
“哈哈!難得看到丐兒如此害臊!”趙遷大笑著,笑聲裏微有寂寞和孤涼。隻是身旁這對情侶察覺不到罷了。
東方爺亦笑了,拍拍薛淺蕪的手交代道:“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有理由來宮裏多看你了!”
薛淺蕪有些著急道:“公主會不會起疑啊?”
“沒事的……”東方爺安慰道:“我的心意,蔻兒不是不知。隻是她一時放不下罷了。”
薛淺蕪沒再說什麽。畢竟這是一場婚約,不是兒戲,想要解除,恐怕沒有那麽簡單。
趙遷看丐兒似乎有心事,約莫猜到了些什麽,也對她道:“東方弟說得沒錯兒。這事你不要多操心,有我和東方弟擔著。你隻管安安心心等待著,做東方弟的美麗新娘就是了。本太子這一生,恐怕就你這一位弟妹了,怎能不幫襯著。”
“可是……你也隻有公主,唯一的親妹妹。”薛淺蕪總是不踏實,在誰親誰疏的問題上,她自然自卑。到底比不得根正苗紅的親妹妹。
“道理都給你講清了,你還是不放心!”趙遷強調:“撮合你們這一對兒,我收獲的感恩更多!就算蔻兒生我的氣,終會明白我的用心良苦,我實則也是為她好!”
心終於稍定了。東方爺看著她,想要來個吻別。奈何薛淺蕪發覺了他的意圖,腰肢兒輕巧地一避,東方爺落了空。帶著幾分意猶未盡,東方爺歎口氣,似蘊含著道不盡的離愁別緒。
薛淺蕪心裏鬱悶著,他又在激發她的柔弱心腸了。但是當著趙遷的麵,她可沒犯糊塗,怎能讓他親她?
而她,英名早就毀了。所以這秀恩愛的罪名,還是讓她來承擔吧。在東方爺轉身的那瞬間,薛淺蕪用力扳住他身子,彈力極韌一躍,“啪”地輕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喜悅在東方爺眼裏激蕩開來,他心軟得差點立不住腳。步步艱難,最終狠心掉頭離開,沒看到趙遷發呆失落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