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妻妖嬈

第一七三章 二月梳柳須,發長兩丈一

三日一小聚,短別情更深。四目相對意,互映無他人。因素蔻公主在宮裏孝敬太後,東方爺總算能不間斷地來了。當然每次都是先看公主,在人前時他倆倒也默契,彼此體貼,相敬如賓。也隻有在此時,素蔻公主能離東方爺近一些,比如挽著他的胳膊,頭枕著他的懷等等,親密如許。而在人後,東方爺就顯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起來,對公主亦更加守禮。公主每每試圖靠近,東方爺都退卻得很遠。不動聲色避讓,饒是公主多麽愚笨,也能看出他的刻意疏遠。作為幼時玩伴,他與她或許有著兄妹般的情誼。作為夫妻或者男女之情,他與她卻隔著深不見底的鴻溝。素蔻公主也曾努力一步步朝他的方向走,奈何他始終不肯朝她近絲毫,在她麵前,他孤獨似謫入塵世的神祗。

心灰,依舊不肯絕望。亦看到過東方爺與丐女的親密無間,隻有更旺盛的妒火在燒。她恨不起她的東方大哥,隻能聚遷怒於搶走他的那個女人。

陪著素蔻公主吃飯玩樂,熬到黃昏時候,就去太子那兒。

總是有借口的。喝酒下棋或者談詩論畫,自是同道中人。不過每次,他們沒坐多久,就會同往幹霖院去。柳采娉始終沒放鬆對絲欒的警惕,起疑心道:“太子越來越叫人猜不透了,他和東方弟相聚也罷,好好的太子府裝不下他們嗎?為何總要去幹霖院?那叫絲欒的婢女,難不成有詩書之才華,能與他們談得投機?”

既留了心,便叫人去試探。結果發現絲欒無甚特長。

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柳采娉的丫鬟揣測:“也不見得是為絲欒而去。或者太子爺東方爺,隻是想找個清淨地方說說話兒呢!”

柳采娉看不出端倪,也就以之為然。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走廊盡處梅花枝頭上的冰雪融盡時,迎春花在料峭春寒裏綻放。嫩黃色的,一叢一束,給人帶來滿目生機。棉襖還不能脫下來,春捂秋凍,饒是春光初現,三九四九之殘餘寒,仍然威力不減。

薛淺蕪那天,在幹霖院的一個花池旁,為牡丹鬆土。如果不出意外,在迎春花落去、杏花桃花熱熱鬧鬧盛開時,也是牡丹花動京城的節令。薛淺蕪是個愛花的,卻從沒種活過任何花花草草。為宮裏的植物鬆鬆土除除草,也算是了卻心底遺憾吧。

黃鶯還未出巢,耳邊偶爾傳來幾聲寒鴉的叫聲,淒清悠長。如穀忽然欣喜地道:“姑娘……你看那邊的柳樹發芽了!”

幹霖院背陰,連迎春花開得都比外麵晚些,柳樹竟然發芽了麽?薛淺蕪不相信地抬頭望,看到不遠處幹涸的塘邊,柳枝下垂,果然長出了米粒似的芽尖。柳條兒似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綠煙,清新極了。

如穀看薛淺蕪好奇,說道:“這兒原是一池溫泉,後來不知怎麽回事兒,突然就枯竭了,宮中認為不祥,才把這院子荒廢了,天長日久,就越發人跡稀少了。”

薛淺蕪駐足久久看著,道了句:“幹涸的是表象。其實如果下挖的話,不到一尺,就能出水了。水仍是溫的,這也是為何池邊柳樹發芽早的緣故。”

“你怎麽知道的?”如穀盯著那龜裂的池底,怎麽也想不通。

薛淺蕪隻望著柳樹出神,沒頭沒腦地道:“又是一年柳色新了。”

如穀不解薛淺蕪在慨歎什麽,笑道:“姑娘是在惆悵光陰易逝、年華苦短嗎?”

薛淺蕪搖搖頭,答非所問:“去年冰雪初融的時候,我還在宮外……如今居然在宮裏呆這麽久了,隻怕這個春天走不出宮,看外麵的自然世界呢!”

如穀聞言,有些傷感地道:“我自打八歲時入宮,就再也沒看到過外麵的世界了。”

薛淺蕪轉眼看如穀,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必有一段不幸身世,所以才在那麽小的年齡,來到這個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就算僥幸盼到出宮那天,昔年垂髫稚兒已老,再不複愛玩愛鬧的天真爛漫。

這樣想著,薛淺蕪愛憐地摸了摸她的頭,像對待親妹妹一樣。

如穀笑了,笑得入心,露出了兩顆可愛的小虎牙。薛淺蕪道:“你笑起來蠻好看的,比得花兒都失去了顏色。”

如穀不期然得到如此直白的誇獎,笑得更是燦爛。薛淺蕪掐了一枝迎春花,戴在她頭上道:“你很想出宮嗎?”

如穀的雙眸裏寫滿了震驚,她低呼道:“夢裏都想逃出宮去……這話在姑娘麵前說還行,若是被人聽見……奴婢是要被斬頭的。”

薛淺蕪低聲道:“沒事,你知我知而已。”

“姑娘為何要這樣問?”如穀臉頰上閃著一層奇異的亮光。

“我從你的話中,猜出你是想出宮的。”薛淺蕪許諾道:“我出宮那一天,也把你帶出去。”

如穀欣喜極了,忍不住掉了淚。激動了一會兒,愁上眉梢,小聲歎道:“姑娘能給我帶來這樣的希望,總歸是點綴了深宮裏的枯燥。其實奴婢知道,想要出宮談何容易。何況……就算奴婢出得了宮,也沒地方可去……最好的結果不過是從宮裏轉到有錢人家府上侍奉罷了。”

“你這樣質樸乖順的性格,我可不忍你再去吃苦頭。”薛淺蕪笑著道:“你注意宮裏娘娘們穿的鞋沒?這是今年出來的新花樣。”

如穀捂著半邊腦袋,想了一刻,終於叫出聲來:“想起來了!都是那種帶高跟的皮鞋,顯得身材非常窈窕!”

“是了!”薛淺蕪自豪道:“那是坎平鞋莊設計出來的!而我,就是坎平鞋莊的主要創始人之一。跟了我這個老板級人物,你還發愁沒處可去?”

如穀像看著外星人,不可置信打量著薛淺蕪:“我隻看你是個敗家的,不想竟是個起家的!”

薛淺蕪不滿道:“沒有弄清事實之前,不要以外表來評判人,好咩?”

如穀被她的怪腔調逗得咯咯笑,心底深處的苦悶一掃而光,她緊緊拽著薛淺蕪的手臂道:“我賴定你了!你可不能拋棄我!”

“怎麽會呢?”薛淺蕪道:“你去了,我不僅得到個勤快的,而且……”

薛淺蕪故意停頓了,慧黠地擠著眼。

“而且什麽?”單純的如穀果然上了鉤。

“隨著招的學徒越來越多,那些性格好、心地好卻又單身的青年們也多了……”薛淺蕪理直氣壯道:“你知道的,我這個主子別的都不好,隻有一點可取,就是特別的人性化,絕對不會看著自己人打光棍兒!”

“你!”如穀紅著臉道:“怎麽可以這樣算計人家!”

薛淺蕪嘻嘻道:“放心吧,我可是完全本著自願原則、自由戀愛、自主婚配的!再者說了,能被挑選進鞋莊的夥計,哪個不是十裏挑一的人品!”

“越沒個正經了。”如穀假裝惱怒,搶過薛淺蕪手裏的鏟子,悶悶地為柳樹鬆起土來。

薛淺蕪笑得很惡劣:“別再掘了!再掘樹根就出來了!柳樹都被你弄死了!”

如穀看那柳樹果然被自己掘得見了根,才慌忙住了手,丟下鏟子回屋去了。正在做飯的絲欒看到如穀回來,咦了一聲,問道:“姑娘對你說什麽了?你這種表情少見得很……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可愛……”

薛淺蕪後腳跟進來,好整以暇抱著臂道:“我隻是和她談論了人生中的大事!”

“什麽大事?”絲欒好奇地道。

“別跟她說!”如穀的臉通紅,襯得脖子裏的白毛領分外白。

薛淺蕪含混道:“所謂大事,不過是工作和婚姻!”

這樣的名詞,讓絲欒聽得很迷惑。卻又隱約能猜出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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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很快就到了。薛淺蕪忘了在哪世,曾聽老人說過,該天五更鼓悄悄爬起床,不要驚動任何人,然後摸到一棵柳樹下,對著柳樹梳頭,嘴裏如是念念有詞:“二月二,梳柳須,頭發長到兩丈一。”據傳這樣,頭發會長得特別快,並且柔順聽話,不打卷不起毛。

薛淺蕪藏著這秘密,想試一試。自己目前的頭發雖不算短,但是她不愛梳頭,每懶兩天,就特別不通順。如果頭發能像柳梢那樣,微風一吹,變得又垂又直,輕盈動人,該多好啊。哪怕冒著淩寒起早一次,也是很值得的。

於是在如穀和絲欒都熟睡的時候,薛淺蕪起床了,躲在幹涸溫泉的柳樹下,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梳理著頭發。不知是霧氣還是露水沾在了頭發上,微濕的發梳理起來,果然柔暢許多。薛淺蕪竊喜著,真是沒白浪費良辰時光。

正自梳著,忽然從院牆外躍進來了一條人影。薛淺蕪嚇得麵色蒼白,張嘴就想尖叫。那人看見是她,似乎也很出乎意料,並且在她叫出聲之前,提前一步捂住了她的嘴。

薛淺蕪嗚嗚掙紮著,好不容易站穩一看,那形體不是趙遷還有誰?

不是刺客就好!心稍微定了些。趙遷顯然也有話要問他,放開了手。薛淺蕪大口呼著氣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趙遷不大自在,不回答她,卻連著反問道:“你怎麽在這兒?好端端的不睡覺幹什麽?二月二還有許願的習俗嗎?”

薛淺蕪愣愣道:“是啊。你不知道有這習俗,竟也起這麽早?”

趙遷咳了一聲,囧笑著道:“突然睡不著了,就起來隨意轉一轉。偶然到了這邊,從門縫裏看到院內似乎有個身影,我當是誰,立即躍過牆來捉人,沒想到是你這小賊……”

薛淺蕪臉有些發熱,他稱她為小賊,莫非也知道她在煙嵐城創下的神話嗎?記得那時他們並沒起什麽交集啊,就是現在偶爾相處,幾乎也很少談論生活中的事。

難道是東方爺講給他聽的嗎?一定是的。

想起了東方爺,薛淺蕪的心裏有些甜蜜,笑道:“我不做賊很多年了。再說,做賊也不能做到太子府裏來呀!”

趙遷看著她的明媚笑顏,好像衝破灰色天際的第一抹朝霞,讓人心裏倍感愉悅,嘴角揚起了寵溺的弧度:“我倒希望你做賊呢!”

可能太隱晦了,薛淺蕪沒明白他的意思,瞪大眼道:“盜進皇宮,我豈非成了傳說中的江洋大盜了?”

趙遷的喉結滾了滾,輕輕道了出來:“比江洋大盜還厲害。那些毛賊偷的不過是些財物,你偷的卻是心。實在不知比他們高多少倍。心一旦被偷去,你要什麽,心的主人還能不給你嗎?”

薛淺蕪怔半晌,覺得這話太怪異沉重了,勉強答道:“我是個沒心的,一顆心早被東方爺偷去了。可見這世間終有宿命,碰到一個願意把心交給你的,你恰恰也願把心交給他,這就是難得的幸福了。”

趙遷聽得出話中意,落寞笑笑,轉了題道:“本太子是羨慕你好人緣呢!就連丫鬟的心都被你偷去了,看看如穀,一天到晚都恨不得在你身邊黏著!”

薛淺蕪輕鬆了,笑道:“這話可不能說出去,人家還以為我男女通殺呢!我的性別取向是極其正常的,你可別讓東方爺誤會我!不然他不讓我與丫鬟們接觸了,我可怪你!”

趙遷啞然:“這是什麽理論!真拿你沒辦法!”

二人正自說著,趙遷眼尖,看到了她手裏的梳子。再看看她的長發,不同於往常的粗獷隨意,而是梳得紋絲不亂,柔順光滑,如同一涓瀑布,別添了番小女人的風情。眼中不由多出了幾分愛慕意,聲音溫和微有觸動,手向她的手握了去:“拿的什麽東西?別給我說你起這麽早是為了梳頭!”

薛淺蕪急忙縮了手,對道:“我偶然興起,想梳妝一番了,有何不可?”

說完,似乎自己也覺牽強,又補充道:“東方爺老嘲笑我不會女孩子的活計!我想著起晚了,如穀她們看到,肯定又要代勞,所以便趁著她們沉睡時,自己起來練習!我笨手笨腳的,真把發髻梳好,估計她們也該起床了!算來算去,起得並不很早。”

趙遷哦道:“原來如此!讓本太子試一試吧,說不定比你梳得還好些!”

不給薛淺蕪反駁的機會,趙遷就從她手裏抽出了梳子,緩緩踱到她的背後,手微微有些抖,久久不能持穩落下。

薛淺蕪想起東方爺為自己梳頭發的樣子,下意識雙手捂著頭,幾乎遮住了大部分頭發。趙遷更是無從下手,隻呆呆地站著。

最後,趙遷選擇了妥協。用手輕輕理了下她垂在背上的頭發,把梳子給了她。

薛淺蕪捏緊了梳子,退兩步道:“太子該回去了。如果天色再亮一些,被人看到你從幹霖院出來,絲欒怕是要擔更多的怨言了。”

趙遷再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要把她刻進魂魄裏。然後走到那株柳樹下麵,折了一枝柳條在手,輕輕說道:“明年……同樣的柳樹下,也許人已經不同了。”

薛淺蕪道:“緣分天定,聚散有時。太子若是觸景生情,明年此時,我和東方爺可一同來柳樹下,不見不散。”

趙遷涼笑一聲:“你做什麽,都非要帶著東方弟嗎。當真是眷侶情深啊。”

薛淺蕪訝異道:“他是我的丈夫!丈夫,丈夫,一丈以內的好夫君,我怎能不帶他?他亦如此,去哪兒倘敢不帶我,我定與他算賬!”

趙遷笑得更加僵硬,終究無言以對。了無滋味地走幾步,再回頭看一看,躍身逾牆去了。

薛淺蕪心煩意亂地回房,如穀、絲欒迷迷糊糊醒了,睜眼看到了薛淺蕪,兩人骨碌爬了起來,揉著眼齊聲問:“黑燈瞎火的,你這是去哪了?”

薛淺蕪吱唔道:“去茅廁了。內急得很,等不及把你倆叫醒陪著去了!”

如穀拍拍心口:“阿彌陀佛!以後再急,也要先喊醒了我們,哪怕你喊完立即跑出去,俺後腳起來跟著你就是!”

薛淺蕪心虛,有一搭沒一搭應著:“好了,好了!以後記著叫醒你們!”

睡意被薛淺蕪驅趕盡了。如穀的眼光,忽定格在薛淺蕪頭發上,久久回不了神。絲欒也發現了與往不同,已問了話出來:“你的頭發……”

薛淺蕪不好再瞞了,把傳說習俗的禁忌和避諱對她們詳說了。如穀絲欒愕然對視,哈哈大笑起來:“怪不得你鬼鬼祟祟的!竟有這麽一說!”

待她們吃過了早飯,大約日快當頭之時,東方爺過來了。閑雜人等皆退下了,薛淺蕪含情地看著東方碧仁。他摸摸自個兒的臉,又看了看衣服,迷惑地道:“你似乎與往日不同……是不是有什麽事兒求我?還是我哪兒惹出笑話了?”

“什麽嘛!”薛淺蕪眼睛裏放出心形符號,甜甜地道:“你看我今天的頭發,是不是長了些?更漂亮迷人了?”

東方爺以手觸摸了許久,沒看出哪兒長了些,隻好答道:“每次我來,看的都是你的眼睛,以及神情,沒怎麽多注意頭發……你倒說說,怎麽突然長了?”

薛淺蕪撅著嘴不樂意了:“那就不給你說了!說了你也感知不到!”

東方爺委屈道:“說沒注意,卻是假話。你的頭發,我不僅用眼看,而且時常觸摸。現在如果有一百位女子站在這兒,頭發同樣長短,就算閉了眼睛,我也能憑借著手感,辨別出哪一個是你來。”

薛淺蕪聽得心熱了,原來他重實的不是表象,而是質地啊。煦暖的感覺襲上來,靠緊了他,就像擁有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