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三天,薛淺蕪幾乎都沐浴在水汽氤氳的大木桶裏,不思飲食。因水霧朦朧的緣故,整張臉看起來雖然水嫩,但蒼白得就像剛從海裏打撈出來的魚屍。如穀心急如焚,每隔半刻就要過去問一遍“想吃點什麽嗎”,薛淺蕪皆沉默著搖搖頭。期間太子也來幹霖院了幾次,聽得如穀稟報情況,一語不發,表情黯沉,仿佛負載著不能麵對之重。
如穀不清楚到底怎麽了,一個勁兒催促道:“太子趕緊去宰相府把東方爺請來吧。隻要他來了,一切也就好了!按照眼前的這情形,不吃不喝,拒絕就醫,饒是鐵打的身子,也撐不過四五天啊!”
趙遷頓了很久,輕聲說道:“你去給丐兒說,如果她有什麽想不開的,衝著本太子來,我什麽都能承受得起!讓她不要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她若還是不肯出來,本太子就要進屋去看她了!”
如穀嚇住,左右為難,最後跺了跺腳,急匆匆往屋裏鑽了去,幾乎要哭出來,把這話一五一十對薛淺蕪重述了。薛淺蕪怔呆呆問道:“幾天了?”
如穀想她問的是浴洗這件事兒,答道:“已經三天了!”
“也算把命清洗去了半條。”薛淺蕪語氣淡淡道:“把我的衣服拿來吧。另外你去告訴太子,讓他走吧,就說我沒事兒,別讓他再來了。”
如穀有些踟躕:“這怎麽好意思說得出口。太子也是一番好意,總不能拒絕了。”
薛淺蕪冷笑了一聲,寂寂不語。抬眼看向窗外,眼神如灰,帶幾分悲愴自言自語道:“東方爺好幾天沒來了。”
如穀忙勸解道:“東方爺或許有別的打算,在準備著給姑娘驚喜呢!”
薛淺蕪自嘲道:“什麽驚喜,不絕望就是萬幸了。”
如穀聽得糊塗,不知該怎麽說,轉身去臥室裏拿衣服了。趙遷看到,以為薛淺蕪仍固執地不肯出來,緊緊地握了握拳頭,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向薛淺蕪洗澡的房間裏走去。
薛淺蕪驟然看見趙遷緩步而來的頎長身影,灰蒙蒙的眼眸裏,織進了一絲驚詫並著無盡憤恨。她抖著音,聲音仿佛不是從胸腔裏發出來的:“你……快給我滾出去……”
“丐兒!”趙遷急痛地道:“你不要這樣好不好?我縱有千錯萬錯,你總不能為了我這個不值得的,來懲罰自己吧?”
薛淺蕪一字一迸道:“我怎會為了你懲罰自己。我隻是冷靜下,下一刻出了這水桶,我什麽都忘了。前塵往事,一場噩夢,全都衝洗盡了。”
趙遷喉頭緊了緊,眼中有些濕潤。說不出什麽感覺,可能是舍不得,也可能是不甘,他著了魔似的,一步步向水桶走去。
薛淺蕪無處可避,長久泡在水裏而滋生的困乏,讓她無絲毫的反抗之力。趙遷彎腰在水桶旁,攬過了丐兒的裸肩,眼裏含著憐惜,細膩的溫存的摩挲著。正巧如穀拿了衣服過來,當場“啊”了一聲,衣服掉在地上,再也合不住嘴。
薛淺蕪醒過來,拚了全身的力氣,掙紮著亂掐著,水花如暴雨般,打濕了趙遷的衣服。趙遷也不躲避,隻轉臉對如穀道:“下去。”
如穀滿腔話也問不出口,一顆心揪得異常的難受,最終扭頭去了,掩上了門。
剩下趙遷、拚命反抗的薛淺蕪。因為恨意,因為羞恥,在這種場景中又被太子摸了身子的薛淺蕪,再也難以冷靜,又撕又抓拳打腳踢,最後木桶倒了,所有的水流了出來。薛淺蕪瑟縮著肩膀,抱著雙臂,蹲在那裏,眼睛裏全是恨。
趙遷心裏千萬種滋味摻雜著,他拾起如穀落在門口的衣服,看了一下,還尚未被漫流的水弄濕。他給薛淺蕪披上了,然後輕輕抱起了她,往浴室相連著的一間寢房走去。
用一塊大毛巾,把懷中的人兒擦幹了,輕柔放在床上。薛淺蕪的精氣神兒在剛才的掙紮中已耗得無幾了,隻空洞洞睜著眼,心裏湧著無窮無盡的煩惡,任趙太子挨著她的身體。
趙遷俯下身子,輕輕說道:“是上天給了我機會。以前我克製著自己,現在我要爭取,既然有些事發生了,我怎麽也不能輕易地放棄你。你是我的,我不想放你走……我不要放你走……”
薛淺蕪連說話的氣力都沒了,隻用鄙夷的眼神,彰顯著對太子的厭棄。
趙遷再道:“你試著接受我,我會對你非常好的。東方弟給你的一切,我都給得起你。”
細微的嘔吐感,從薛淺蕪無知覺無聲息的胃裏滲出,想吐,卻連吐的力氣都耗淨了。
“我要讓你一點點愛上我……”趙遷深情/欲醉地淪陷著,吻上她的嘴唇:“我有足夠的時間和耐心,來等待那一天的到來。”
薛淺蕪僵如木偶,隻想死了算了,可她目前,連死都沒力氣。
趙遷難得看到薛淺蕪乖得像隻貓。她臉上的那種哀戚絕望,楚楚動人,比起平日的活潑無心機,別有一番韻味。太子竟忘了她絕食三天、在水裏泡那麽久的虛脫身體,把她披著的衣服褪下來,以驚人的溫柔繾綣,再次宣泄了自己的隱秘渴望。
薛淺蕪閉了眼,淚水冰涼流出。如一片無生命力的葉子,被動痛苦地承受著這個男人給自己帶來的傷害。自始至終,一動不動,隻有呼吸在輕微地進出。若有力氣拿刀,她也許一刀就把身上的男人穿成透明了。
眼越來越昏了,太子可憎的臉,漸漸昏得沒了輪廓。頭腦好漲,漲得像是塞進了無數團棉花。胸口好痛,如刀片般割裂著她的呼吸。她伸出左手,往右臂上掐去,以證實自己還活著。
“東方爺,您不要進屋啊!”
是誰的哭叫聲,那樣的大?讓人滿腦袋亂哄哄如數不清的黃蜂亂撞?她蒼白著紙一般透明的臉,用盡力氣,側臉看向外邊。東方爺模糊而深刻的臉,映入她的眼簾。
他,終於來了。是來接她的嗎?她好想對他笑,傻傻地裂開嘴,她笑得好看嗎?
眼裏心裏滿滿是東方爺,她並沒有察覺,她試圖伸向東方爺的手臂,因無力再支撐,正好搭在了太子的腰上,以曖昧而迎合的畫麵,綻放在東方爺的瞳孔中。
趙遷物我兩忘,內心深處可能恐懼失去,隻想抓住這一刻的歡愉瘋狂。所以才把丐兒的虛脫絕念,看成羸弱風情,所以不顧一切地奮力耕耘著。他要讓這個女子,這輩子深深地打上他的烙印。
薛淺蕪看著東方爺,衝進來時興奮而激動的喜悅神情,一點一點垮下,震驚、傷痛、憤怒、不可思議……各種各樣的情緒,如小蟲子一般,蠶食著他那張英俊的臉龐。陽光慢慢地躲進去,整個世界黑沉沉的烏雲密布。
“相公……相公……”薛淺蕪弱而散漫的聲音,恍若是在遠方的天空中飄來的,她道:“外麵下雨了嗎?”
是啊,她多麽想在摯愛人的懷抱裏,撒著嬌嘟著嘴,甜言蜜意,一句一句喚著相公。某種絕望,讓她預感到以後再也不能了,就算叫得出來,也失去了最初無憂無慮的純淨快樂。她恐懼,她駭然,所以她想抓住機會,叫出自己最喜歡的稱呼。對東方爺,對那個愛了很久的月神男子。
趙遷聽她曼聲喚著,動作一滯,微微一怔,然後印下纏綿一吻:“你這樣叫,我很歡喜。”
東方爺僵硬地站在那兒,手裏拿的一個大紅色穿金絲線的袋子,砰地掉在地上。做工精巧的純金新娘新郎頭冠,摔得七零八散。在門口呆愣的如穀,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哭泣著走到東方爺麵前,小心拾起了一地的雜碎。
往袋子裏裝時,東方爺僵硬地搖搖頭,喃喃地道:“不用了……再也用不著了……”
趙遷似乎早感覺了氣氛異樣,緩緩地轉過臉,就那樣平靜地看著東方碧仁。手裏卻依舊溫存著,撫摸著丐兒的每寸肌膚。之後,恍若什麽事都很正常的樣子,給丐兒和自己分別穿了衣服,一隻手臂環著丐兒的腰,訴不盡的情意綿綿。
丐兒呆若木雞,無悲無喜,所有憤恨和惱怒的情緒,在東方爺麵前全沉靜成了一片無波海洋。她那樣看著他,不眨眼看著他,想把他永遠藏在靈魂裏。
東方爺的喉結上下抖了好久,困難地啞聲道:“什麽時候的事?”
趙遷親一口丐兒的額頭,淡淡地道:“事到如今,也不好瞞你了。我和丐兒之間,也許早就有了感情,隻不過那時候,兩人都不知道。她在太子府住了這麽久,看到你對蔻兒的事,解決得那樣沒力度,心就慢慢淡了。想到你快要接她出宮了,心裏忽然對太子府生了留戀不舍……事情就自然而然發生了……實乃順理成章,怨不得誰……”
“是這樣嗎?”東方爺如灰的眼眸,牢固地盯著薛淺蕪,恨不得把她的心盯出窟窿來,看看裏麵裝的什麽。
薛淺蕪的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任何話來。她隻是看著東方爺,眼神如灰,枯井平靜。
“你說,我要聽你親口說話!”東方爺從胸腔裏透出來一句:“你親自把這一切說明白!”
“沒什麽……可說的……”薛淺蕪眼淚都沒了。憑那麽久的相知相惜,你竟不懂我的心、以及我對你的情愛嗎?如今你來問我,我卻能說什麽?
深深地看著他,這個男人,是她此生最愛。原本以為,有些話不必說。他自會懂。他若不懂,說了又有何益?
東方爺蹲下身,伸長手臂,想要擁抱住她,那樣脆弱地道:“不是那樣的……對不對?丐兒,你對我說,不是那樣的對不對?”
薛淺蕪看著他,傻傻地笑,那笑容有著說不出的遙遠和淒絕,仿佛是畫在臉上的薄薄一層。
趙遷坐立不安,趕緊擋在丐兒與東方爺之間,止住東方爺進一步的動作道:“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丐兒也有自己的幸福,請不要為難她了……你如果真愛她,就要學會放手……而不是逼迫她……”
東方爺僵直地伸著手,木然地重複道:“我不該逼迫她……我不該逼迫她……丐兒,我是在逼迫你嗎?我不該逼迫你……你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有你的自由……”
薛淺蕪僵坐著。我的幸福,隻掌握在一個男子手裏。然而全葬在今日了,什麽也不能說。無從說起。
東方爺忽然轉向了如穀,遍遍狠聲問道:“你早就知道了,對不?你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在剛露出苗頭的時候,就給我說?啊?啊?”
如穀嚶嚶地哭泣著,壓抑得很低很細,抽噎地道:“奴婢也不知道……也是剛才看到的……或許,不是看到的這樣,或有別的什麽……”
如穀心裏半是恐懼半是紛亂,表達不清自己意思。趙遷微微皺起了眉,不悅地責備道:“你一個小丫鬟,能知道些什麽?你以後別在幹霖院侍候了,我會為丐兒再找個院子。”
如穀不停地磕頭哀求道:“太子……奴婢再也不亂說了……請讓奴婢侍候丐兒姑娘吧……奴婢不想走……”
“你先下去!”趙遷俊眉一冽。如穀爬著退了下去。
薛淺蕪看著這一切,眩暈的感覺又襲了上來。但她死命撐著,怕閉了眼,就再也看不到東方爺了,東方爺亦不會再來與她相見了。
東方爺向太子和薛淺蕪靠近些,身上帶著頹廢而危險的氣息,不帶任何希望地問一句:“丐兒,我今天帶你走,今晚就是咱們真正的洞房花燭夜……你願意嗎?”
薛淺蕪混沌的腦海,如冰凍了一鍋粘稠的粥。然而那天晚上草叢裏的場麵,卻像一個個小氣泡,從身體的各處縫隙裏往外擠,提醒著她,譏笑著她。咕嘟咕嘟,那些小氣泡笑得那麽歡,幾乎吞噬了她的所有勇氣。
怎能今晚就做他的新娘?洞房花燭,是個多麽美好的詞兒啊。她搖了搖頭,眼神昏昏地看著他。
“告訴我,都發生了什麽?你的臉色不大好……”東方爺捧住她的臉,輕道:“今天的事,我不會刻意去在乎,你如果不想說,我也不會過問什麽。你和我一起回家去,好麽?”
薛淺蕪想伏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出來。可她眼睛是幹澀的,已流不出淚來。趙遷的擁抱那樣緊,她亦沒有力氣做出任何反應。
為東方爺的這話,趙遷顯然有些慌了,他把丐兒往懷裏抱了抱,躲開東方爺的手掌,勸道:“東方弟,你這是何苦呢?丐兒現在是我的人,如果你再讓她作難,惹她傷心,為兄怎麽能忍,也不好客氣了。”
丐兒的臉,在趙遷的心虛後退下,脫離開了東方爺的掌心。東方爺空茫地看著,自責地道:“你有你的幸福……這不怪你,一切都是我的錯……怪我把你送到這兒,怪我拖拖拉拉了斷個事情那麽難,怪我總是忙於各種事情不能時常陪你。”
薛淺蕪更難受,兩排牙齒咬得那樣的緊。趙遷又道:“丐兒要休息了,東方弟也趕緊回吧。為了丐兒的心更平穩些,東方弟還是不要再打攪她了。既然我和他相愛了,自會待她很好。再者,她已是本太子的人,你總割舍不斷,別人傳出閑話來就不好了。”
東方爺站起身,身形有些不穩,微趔趄了一下,落寞笑道:“好……好……我做得到。你要對她好些。”
趙遷在薛淺蕪耳垂畔嗬著氣,應道:“這個自然,不用東方弟交代的。”
東方爺的背影,忽然間異常的落魄。在薛淺蕪的視線中,他一步步費力往外移著。走到門口,終於又忍不住回過頭道:“丐兒?你還有什麽要對我說嗎?”
薛淺蕪看著他,不點頭不搖頭,木如雕像。東方爺悵然悲笑道:“好得很啊!你何時竟對我這麽沒心念了!”說罷,沒有回頭,出了幹霖院的門。
趙遷摟著薛淺蕪的雙臂,有些哆嗦。剛才真的好險,他好害怕丐兒把一切說出來,然後一切成空。走過了這一關,以後會稍容易些吧。趙遷如釋重負地吸口氣,對丐兒柔聲道:“我讓人給你煮些粥,好嗎?”
薛淺蕪沒反應。趙遷看她容顏灰敗精疲力竭,駭了一跳,叫道:“丐兒,丐兒!”
薛淺蕪的身體,恰如一片羽毛,毫無重量地軟在了趙遷懷裏。她的頭顱卻是很重,重得怎麽也抬不起來了。就這樣去了吧,見東方爺最後一麵,也算沒什麽遺憾了。
如穀聽到太子的喊叫聲,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一看主子昏了過去,連氣息都沒了,邊哭邊道:“陳太醫……”
在幹霖院另一角住的老宮醫,匆匆趕來。診了良久,搖了搖頭,給薛淺蕪開了一大包藥,憂心地道:“這姑娘近些日,好像受過極嚴重的創傷,以至心力衰疲,再加上數天未進食,實在不好恢複。就算服下,也不保證藥到病除,如不注意排遣心中鬱氣,恐怕……”
趙遷額頭上流著汗,著急地道:“眼前管不了那麽多……先煎藥吧,其餘的後來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