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回去,誰都沒有睡著。老將軍沒再把話往下說,西門默義和丐兒也沒怎過問。對於丐兒來說,她現在對那些陳年舊事越發看得淡了,所以不問過往;對於西門默義來說,老將軍不願意說的,他從不表現出半分強迫,更何況他與老將軍自幼相依為命,如同親生父子,為何還要追究托孤與收養的詳情呢。
度過不眠之夜,中秋節到了。除了思鄉氛圍更濃一些之外,與平時並無什麽區別。
這天傍晚,老將軍收到了從京城送來的詔書,讓他三日之後回京述職。丐兒疑惑道:“又非春節,轉眼就到了十月、十一月,正是戰事吃緊的關頭,路上往返奔波最起碼要月餘,做什麽述職?”
老將軍歎口氣,把西門默義叫到跟前道:“此番進京,我怕是不能再回疆場了。”
西門默義已料到了幾分,淡淡地道:“可是皇上忌憚西門出了老、少兩位將軍麽?擔心將來尾大不掉、功高震主?”
老將軍點頭:“皇上的精力也越發不如從前了,所以急著把兵權收回,以防某天駕崩、皇位交替之時發生不測。再者,民間百姓愛護擁戴咱們,已把你、我二人敬在神壇上了,這對皇上來說,絕對是心腹隱患啊。”
此言不虛。丐兒常聽人說,民間有誰家的孩子哭鬧不休之時,隻要來一句“西門將軍來了”,正鬧得凶的小孩兒立馬止了哭聲。還有的家戶,把兩將軍的畫像貼於門上,作為驅鬼鎮邪、保得平安之用。倒不是西門家的人形貌駭人,多半是一種精神威懾吧。
西門默義不語。丐兒急道:“這該如何辦才好?”
“是福不是禍,是禍避不過。”老將軍撚須道:“老朽除了有兩件事不能放心,其餘皆無憾了。”
丐兒聽他似有交代後事之意,不禁悲傷。
老將軍笑道:“你倆不要擔心,功成身退,是每位睿智臣子的必經之路。我也一大把年紀了,若得卸甲歸田、安養晚年,豈不也算一樁美事兒?”
話雖豁達,壯士遲暮的歎息,還是埋葬在了胸中丘壑間吧。
丐兒雖未與老皇帝趙淵打過照麵,但不難想象出其狠辣決斷的一麵。肯讓老將軍置宅養老固然是好的,但事實未必如願呢。
西門默義道:“我與您一起回京述職吧。”
少將軍是至孝之人,丐兒在心裏忖思著。雖然一生情係沙場,卻也不忍父親一人陷入未卜途中。他走這樣一步,或許是想,皇上念在他們父子甘心情願交出兵權,低調避世。以退為進,能躲過一劫吧。
“傻兒!”老將軍道:“我都說那般明白了,你還不懂嗎?皇上若是顧惜,自會為老夫安排一個圓滿的結局;若不顧惜,你跟著回去,一門雙絕盡,豈不枉費了為爹的期望嗎!”
西門默義道:“那該怎樣?父親請吩咐。”
老將軍望著丐兒,久久才道:“老夫慚愧,還是要把你繞進來。我剛才說的不能放心的兩件事啊,一是義兒的婚姻大事。二是,折斷了老夫這隻殘翅後,隻剩義兒,可他畢竟年輕,皇上又是心機極深沉的,老夫擔心義兒宛若刀俎上的魚肉啊!”
丐兒隻覺遍體滲寒。皇上不會這般趕盡殺絕、讓天下將士寒心吧。
“第一件暫且緩一緩……”西門默義道:“隻說第二件,父親有何建議?義兒執行就是!”
“我之所以把第一件放到第一位,言外之意就是緩不得。若緩,隻怕老夫閉眼前都看不到那一刻了。”老將軍道。
西門默義為難道:“父親!您知道的,強扭的瓜不甜,這事需要順其自然、水到渠道。如今就連我也沒做好準備呢,何況是人家姑娘……”
說罷,謹促看了一眼丐兒。
老將軍反複地撚著須,似要一根根的撚斷。忽然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暫時不提這第一件事兒!老夫自會想出辦法!”
啊?丐兒心揪緊了,還要在這事上麵想辦法?
西門默義眼光掠過她,很是無奈而歉然,也飽含了某種心照不宣。
丐兒鬆了口氣。懂得少將軍的意思。關於這事,他定然會尊重自己,站到她這一麵,見招拆招,與她並肩作戰。
三天之內,老將軍也不至於想出什麽刁鑽的吧?
西門默義道:“義兒有奏,不知父親願聽是否?”
“你說吧。”老將軍頷首道。
“父親可以在三天後啟程回京,我也帶著兵馬回去。皇上是好意,義兒就繼續效命;皇上是孬意,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了,戎馬一生,總得拚個魚死網破。”
“不行,這不坐實了咱們存有不軌心?”老將軍道:“大半生的忠心耿耿,不能為了一條老命,給抹黑了。”
丐兒也反對道:“如果老皇帝看你跟回去,來個緩兵之計,假意仁慈,放老將軍歸田。你又回戰場效力時,他突然反戈相向,拿老將軍威脅,再背地裏陰你一刀,說你之前居心叵測,你簡直無反擊的餘地!”
丐兒這話,直重要害。西門默義無語,老將軍不住點著頭。
三人靜默良久,丐兒道:“局勢不利,我們也要想些對策。”
“莫非你有好辦法嗎?”老將軍道。
“皇上不仁不義,我們也不能生死由著他。拿計碰計,總還會有希望的。”丐兒道:“這次你就跟著朝廷來人回去。現在正值荒草蒼蒼,走到半路之時,尋一處險峻的山澗,點燃枯草,火勢漫山,燒得混亂一團、自顧不暇之時,讓少將軍救你出去,就說葬身火海燒死了,連灰都不留。同時可以在朝廷來的那些人被燒得半死不活、神誌不清時,把其中一個踢到河裏去,讓他撿回一條命,回去報信,描繪當時場景,也算是佐證了。”
“那老夫還回軍營嗎?”老將軍很快反應過來道:“你的意思,是讓義兒把我藏置一處?”
旋即又否定道:“必須不能讓人發現義兒離開了軍營,皇上疑心很大。我一個人,又能走多遠呢。在這方圓,遲早會被皇上搜了出來。”
丐兒道:“少將軍隻用負責救你出火海就行了,然後立即返回軍營,這樣不至於耽擱太久,想來也不會被人發現了。剩下的由我來善後,這麽多天的軍營生活,我勉強也稱得上一個騎士了。我會易容,然後日夜兼程帶你去一個穩妥的地方。”
“哪兒?”老將軍道。
“水滸仙寨。”丐兒淡然答道。
“那兒!”老將軍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那地方可是太子重點監控的範圍!就算去得,人家也未必留啊!”
“那兒距京城甚遠,想要監控周全,也沒那麽容易!何況,太子與皇上的出發點不一樣,是太子監控的範圍卻不是皇上監控的範圍。另外,距太子去煙嵐城考察隔了這麽久,太子對那兒的監控早鬆懈了,甚至已不再設防了……”丐兒分析道來:“將軍大可放心,我早就說過,我曾得過仙寨之人救濟,後來進了京城,這些年來一直沒有忘記報恩,總派人時而不時送些銀兩和物資過去,情分有增無減。那幫兄弟姐妹,必然會歡迎咱們的!”
西門默義認為可行,甚是感激。老將軍道:“果然沒錯看你。如我想象中的慧黠敏捷、俠肝義膽。”
丐兒笑道:“我這後半生的命,是西門少將軍救來的。老將軍慈悲為懷,不問來路,信任厚待,我所做的,不抵萬分之一。”
老將軍喜得嗬嗬笑,道:“事情就按你說的辦。你把老夫帶到哪兒,老夫就跟著你去哪兒!這叫……聽兒媳的!”
“父親!”西門默義窘道:“不要把話說得太透好嗎。什麽兒媳……兒子還沒……半分把握……”
“老夫助你!”老將軍甩給了義兒這麽一話。
丐兒急道:“將軍!這可不成。您再拿這個說事兒,我就頭痛,我一頭痛就影響思維的發揮,恐不能與少將軍聯袂,決勝三天後這一局呢!”
老將軍唉了聲,軟聲求道:“老夫這輩子沒求過人!你就遂了老夫唯一的心願吧。老夫的宿命在戰場,可惜就要離開了,如果能看到你和義兒在軍營裏成親圓房,老夫將會……會多高興!”
老將軍說到這兒,眼中有淚湧動。斷續得說不下去了。
“父親!”西門默義心如蟻啃,他是第一次見父親流淚。自幼時老將軍便對他說:“男兒不許流淚。但凡流一滴淚,武之將氣就隨著淚逝了。”
“將軍!”丐兒也萬萬想不到他會流淚。這期望有多深,如果讓他抱憾,那會是多麽的殘酷。
雖從未正式做過新娘子,然而,她這行屍走肉的薄命之軀,又怎可以婚嫁。
隻得對老將軍懇切地道:“我已發誓終身不嫁。老將軍過分不問我從前,未必就明智啊。”
“英雄不問出處。”老將軍揮淚道:“你不還是未嫁身嗎?就算你已嫁人,但既然從家中逃亡了,就證明那人非是你良人,你還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權力!老夫要迎娶的是兒媳,管什麽從前不從前!老夫隻知道,除卻你,義兒這輩子也要像老夫一樣了!老夫尚且幸運,得到義兒為子,但義兒呢?要孤獨終老嗎?”
老將軍越發說不下去了,老淚縱橫。
丐兒嚅嚅道:“老將軍總要留長些時間。在軍營裏諸事不便,士兵們並不知我是女身,一旦大張旗鼓成親,必會引起軒然大波,使得軍心動亂。傳到皇上耳中,更添麻煩。”
老將軍想了會兒,道:“你說得也對。但這事未決,老夫總定不下心,不能安然上路。老夫相信你也不是在乎形式的人,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在我的見證下,你倆在義兒的帳篷中,拜了堂吧。”